田生大喝一聲,雙腿一蹬,躍到三丈的高空。他周身流轉著似金似銀的真氣,身後一輪旭日將他籠罩起來。墨王抬起頭,田生整個人融入光芒之中,墨王辨認不出他的身形,只見一團明亮的光氣向自己俯沖而來。
墨王沉靜地運氣,纏繞在他手臂上的黑氣像一條剛猛的龍,利爪張開,尖牙畢露,正蓄勢待發。黑龍通體黝黑,一雙眼睛卻像黑曜石一般奪目。光氣還在半路,黑龍已飛馳而上。
光氣和黑龍在半空中相遇,黑龍立刻將光氣纏繞住。黑龍一邊盤旋,一邊收緊身軀,它的利爪都嵌入了光氣當中,張開著血盆大口,吞雲吐霧,呵氣成風。光氣在黑龍氣勢洶洶的壓迫之下,逐漸縮小,消散,眼看著就要完全被黑龍吞噬。墨王自信滿滿,但定睛一看,卻無法從那光氣中分辨出田生的影子。
墨王果斷地收回攻勢,將黑龍從半空之中召回。忽然背後一陣熱浪襲來,墨王敏捷地轉身,看到田生已從空中落下,並且穩穩地站住了腳。
墨王不由分說地指使著黑龍攻了上去,每一招每一式都直擊要害。饒是墨王的出手尤其精準狠辣,絲毫不留餘地,田生卻有如神助,躲過了黑龍一次又一次的攻擊。失之毫釐,差之千裡。一人一龍就在墨王眼前你來我往,看上去險象環生,實則虛驚一場。
墨王心中越發煩躁。他知道華霄出動了所有的力量圍攻王都,他也派出了四路人分別在東南西北四城門防守,依仗王都城牆的險峻,的確可以支撐一段時間,可是絕對無法長久。原本打算利用從真仙那得到的有巢柱,建立結界,再見機行事。結果沒料到,現在連伏羲圖都到手了。
只是,眼下碰到田生前來阻攔,他若不能盡快完成五神器的法陣,等華霄的修士大軍攻破王都,他的努力又將付之東流。墨王這般想著,黑龍的攻勢又愈顯兇猛。結果依然無法得手,墨王煩躁更甚。
長夫丹真的能有奇效?墨王不敢相信。他注視著田生,臉上逐漸露出疑惑。田生從容地閃躲,身形飄逸,步伐靈動。只是他面色極為慘白,神情猙獰,似乎正承受著無法掩飾的痛苦。
田生的確頭疼欲裂。他覺得渾身上下有無窮無盡的力量,來自無邊無際的四面八方,與當日在後山與三長老交手時的感覺極為相似。不同的是,那日有蒼鹿為他指引,他知道如何引導這些力量,如何與天地之氣融為一體,如何容藏萬物,遊於無窮之境。而此刻,他憑藉著遠勝於他自身的氣力與神識,本能地避過驚險,遊走在生機之中。他的身軀可以保持毫發無傷,腦中卻是一團亂麻,似乎有什麼東西穿進了他的頭骨,在裡面盡情地撕咬著,控制著他的五感。
田生的目光穿過黑龍,飄向後方。遠處,山川和院牆互相交錯,逐漸融為一體,最後化為廢墟。天空中的雲緩慢地下墜,變成了地上泥土的顏色,混沌一片。他看到,荒野上津津有味地啄食腐爛惡臭屍體的禿鷲,暢快翻滾在糞坑中分不出頭尾的蛆蟲,在人頭攢動的街市上肆意交合的惡狗,以及毫不猶豫吞噬幼崽饑腸轆轆的雄獅。
黑龍從田生耳邊呼嘯而過,而那疾馳帶來的狂風,只撩動了連田生的衣袖。都無法撩動半分。
田生的頭越來越疼。眼前,一個裸露著下半身、歇斯底裡大叫著的女人敞開了大腿,對著他擠出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田生驚叫著轉頭,另外一個駝背如車輪的老婦人面帶微笑,臉上的皺紋翻滾著,好像隨時會被她的笑容扯下來。他再次轉頭,面色蠟黃的男人,鼻子上掛著的兩行清涕,漫過了他紫色的嘴唇。男人木然地跪在地上刨土,五根手指如一把垂落的枯枝。在他的身旁,十幾個人排列成一行平靜地躺著,男男女女,有老有少。
黑龍敏捷地回身,徑直沖向田生。它撞向田生的胸口,從田生的背心中穿出。田生巋然不動,黑龍卻像是被抽走了龍筋,頹然倒地。角、足、須、身軀,等等,眨眼間化為黑霧,消散在空中。
墨王熱血湧上喉嚨,又被他生生嚥下。他凝視著田生,牙關緊咬,重整呼吸,再次出手。
恍惚難安,田生猛烈地甩著腦袋,惡心,難堪,哀慼,痛苦。然而,異類的天性本能是道,同類的生老病死是道。甚至,那日在後山,從山峰上剝落、砸在青望身上的那顆巨石,同樣是道。
天在上,地在下,無惡無恩,不殺不仁。生死往複,形智皆棄,喜悲哀樂,萬宗歸一。繁花雜草,走獸飛禽,君王農夫,聖人愚民。
墨王大步躍到田生面前,他將十成的氣力彙聚在了掌心之中,對準田生的眉心拍了過去。
一股無形的大手奮力地拽著田生往旁躲閃,田生拼命抵抗,直到墨王以及他那深淵般的手掌佔據了他的全部視野。這一次,田生不願再逃離,即使烈火焚身,即使如墜冰窟。
田生不知道得道之人是否都會經歷和他一樣的苦楚,不過他知道,那些人不像他這樣,妄圖擁有與他的精神不相稱的力量。所以,他必須付出代價,忍受煎熬。
應時而生,順理而死。大道告訴他,他應該為青望敲盆而唱,願青望能掙脫形骸的束縛,拋卻塵世的贅瘤,遨遊天外,攬風抱月,無始無終。他應該與大道為友,無所依憑,無所繫累。
田生做不到,連點滴的情意都不願割捨,甚至連憤怒與憎恨都甘之如飴。他寧願擊鼓而戰,逆道而行。
大道在上,請準他暫且俗世逍遙。
墨王一掌結結實實地拍在田生的額頭上,一時之間,大地震蕩,房屋崩壞,天地為之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