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吾一掌將白霧打散,然後另外一個木球又擲了過來,將躺在牆根的墨王又遮了起來。招吾嘴角揚起一個諷刺的弧度,從容地朝著朦朧不清的前方堅定地前行。
招吾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似乎一提氣就能懸在半空。這讓他覺得格外的興奮,卻又格外的無力,甚至有一種莫名欣喜愉悅的感覺。他強行壓制住這種奇怪的感覺,步履虛浮而又堅定地向前邁著。
招吾終於穿過那本不算厚重的濃霧,他看到千月已經面朝著自己跪坐在墨王身邊了。招吾很疑惑,明明他的面前已經沒有了阻擋,但二人之間似乎隔了一層綠色的或是黃色的面紗,面紗上還倒映著千月的影子。當他低頭往下看時,千月便有了一個依稀能分辨出眼睛鼻子的五彩斑斕的重影,好像靈魂出竅一樣。
招吾深吸一口氣,那層濛濛的重影也跟著浮動起來。招吾覺得頭暈目眩,咬牙切齒地說道:“你這個妖女,居然敢戲弄我……”
招吾覺得他的話也跟眼前的人一樣,怪異扭曲。他遲緩地伸出手臂,明明近在咫尺的千月變得虛無縹緲,怎麼抓都抓不到,頭頂那一輪泛著藍綠色光彩的太陽卻好像抬手就能摘下來。
“你在幹什麼!中邪了嗎?趕緊殺了墨王,盡早離開!”英陸穿透力極強的呼喊讓招吾驚得一震,他立刻閉上眼睛,屏住呼吸,調動氣息,神識一下子清明瞭許多。
招吾再次睜眼,看到千月顫抖的雙手正在擺弄手中圓筒狀的青銅法器。千月使勁轉動著圓筒頂部一個形狀奇異的突起,圓筒中部突然有幾個小孔被氣流沖開。周圍很安靜,招吾什麼聲音都沒有聽到,但他確實覺得有哪裡不一樣了。
眨眼之間,招吾就覺得一股抑制不住的惡心,想吐的感覺瞬間竄了上來,剛剛的頭暈目眩和無力感更加強烈,不同的是,這次連他的眼珠都開始震顫起來,他的五髒六腑彷彿遭受了什麼神秘的力量,在體內不停地震動。
招吾立刻運氣,想將這股力量從身體裡驅趕出去。真氣在體內流轉,卻始終找不到這股力量的來源。他在痛苦中越發敏銳的神識,只是準確捕捉到了他的五髒六腑正在震動中變形、移位的情形,似乎馬上就要爆裂。
在某個瞬間,招吾認定千月一定是傳說中的邪惡巫師,或是海外的詭道方士,操縱著世間的一切黑暗力量。可是在他迷糊晃動的視野中,千月也正捂著肚子瑟瑟發抖,那個圓筒狀的法器早就從手上滑落,咕嚕嚕地滾到了一邊。
招吾顫巍巍地抬起腿,往圓筒法器走去,每走一步,他體內正經受著翻江倒海折磨的血肉就更加劇烈地哀嚎著。招吾憑藉著強大的意志力,總算走到法器旁邊。他果斷地踏了上去,一腳將那個安靜的法器踩得粉碎。果然,那股神秘的力量立刻就消失了。
招吾再回過頭的時候,千月已經把珠櫝袋裡的東西全都倒了出來,散落在地上。她已來不及細分,一手一個法器接二連三地往招吾身上扔去。若是此刻還有千辰閣的閣主在場,只要他們能勉強辨別出那些法器中的十之一二,一定會對千月的舉動痛心疾首。
千月的珠櫝袋裡,裝的都是舉世無雙的寶物。且不提普通百姓,就算是千辰閣德高望重的老道工匠,傾其一生的學識和技藝,都不一定能打造出來一件。這些寶物,有的是極品丹藥,有的是日常工具,只有很小一部分是千月用來應對危險的防身之物。
千月早就知道,她總有一天會面臨生死困境。未雨綢繆,她從開始學習高深技藝的第一天起,就開始打造這些寶物,她以為這些足以保她一生平安無憂。
眼下,千月無暇細細分辨,只是將這些東西一股腦全丟出去。她動作堅決果斷,而又連綿不絕,像是在扔一堆破銅爛鐵,心中還無比希冀著,這些破銅爛鐵中有幾個有用的,能勉強抵擋那個大乘修士一陣。
支連、姜黎帶著墨派的大乘修士趕來的時候,千月面前那一堆寶物已經沒剩下幾個了,她跪趴在地上,有氣無力地往前扔了個藥瓶。招吾精疲力竭地盤腿坐著,藥瓶砸在他腳邊,他卻好像一點感覺沒有。
墨派眾人沒有猶豫,立刻鉗制住將英陸和招吾後,其餘人抬著墨王回到了臥房。
沒人來扶千月,千月便自己扶著牆從地上爬了起來,跟著支連等人一瘸一拐地走進了臥房。墨王躺在床上,床邊站滿了人,有醫術高明的大夫,有忠心不≈ap;二的部下。千月遠遠地站在一邊,目光死死地盯著前方,人來人往,喧鬧不已。。
部下粗魯地將墨王上身的衣物一併撤下,那上好的綢緞織成的黑色華服“吱啦”地裂開,隨即被隨手扔到一邊,殘破地落到地上。一個大夫把粗糲的大手擱在墨王的胸膛上,按了按又摸了摸。另一個大夫手指搭在墨王的手腕上,閉著眼把著脈。摸完墨王胸口的大夫招呼其他人,一起抓著墨王的肩膀和手臂,將他上身立了起來,抵著他的肩胛骨讓他坐在床上,墨王帶著血印的後背露了出來。把脈的大夫眉頭皺了皺,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幾個部下在床邊不停地詢問大夫,不停地咒罵國君。大夫們專注地忙著為墨王診治,倒也沒有開口斥責。
千月心裡十分難受,她沒有見過這麼無助卑微的墨王,任由別人把他的衣服撕扯下來,圍著他赤裸的上身,或是激憤發怒地吵鬧,或是鎮定嚴肅地擺弄。墨王從始至終連一聲輕哼都沒有,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像是被剝奪了全部的羞恥之心,自尊和傲氣都被人狠狠地踩在腳下,只剩下順從和麻木。
千月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了,她知道墨王早已昏死過去,對周遭發生一切毫無知覺。但即使這樣,也不行。墨王不應該是這樣的。墨王那麼一個自命清高、自大狂妄的人,怎麼能忍受自己陷入眼下這般窘境呢?他一向只會高高在上地極盡諷刺嘲諷之詞,,即使在最親密的部下面前,也捨不得卸下辛苦端起的架子。他寧願在黑暗寒冷的深淵裡孤獨地舔舐自己的傷口,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把自己的脆弱不堪徹底地暴露在熱烈之中。
千月胸口一陣絞痛,這一切也許是她害的,也許根本與她的偷跑無關。不管怎樣,在這一刻,千月決定原諒墨王的一切了。原諒他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輕談他人的犧牲,原來他以為所有人都該為他付出的不可一世,原諒他用拙劣的小伎倆掩蓋骯髒的想法,沒有大智卻妄圖收服人心,原諒他的清高而貪婪,狹隘而不自知,狂妄而無相匹的能力,以及,原諒他對自己的冷漠與無情。
支連匆忙把藥交到大夫手上之後,才想起一旁的千月。他走到千月面前,神態中難掩疲憊與擔憂,卻極為誠懇地說道:“千月姑娘,謝謝你救了殿下。殿下之前和我說過,若你想離開王都,隨時都可以。你如果決定要走,請告訴我一聲,我安排幾個修士護送你一程。”
千月沒有說話,她像個泥人似的,呆愣地杵在角落。離開王都,能去哪兒呢?千月想不出來,她絕望而又欣喜地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