榣音閉著眼睛坐在樹下,突然聽到不遠處有人慢慢靠近的腳步聲。榣音一喜,卻還是一動不動,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心想,她氣還沒有消呢,先看青望來了要怎麼說。
“榣音,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熟悉的聲音傳來,讓榣音猛然睜大雙眼。
榣音立刻掙紮著從地上站了起來,用力拍了拍裙擺,努力壓下不適感:“二哥,你怎麼會在這裡?”
沐馮微笑著說道:“我來壽南村尋找神醫,請他去王都為父王治病。怎麼,青望沒告訴你嗎?”
榣音抬起手不停地揉著前額兩側:“青望和我說過。只是你為什麼會來這,現在已經是深夜了。”
沐馮笑容更深:“那榣音你又怎麼會深夜一個人在樹林?青望他應該不會任由你這麼晚還在外面吧?”
榣音不自在地別過頭:“我馬上就回去了。”
沐馮又往前走了幾步,靠近榣音,聲音也柔和了許多:“怎麼了?你和青望吵架了?”
榣音見他走進,防備地後退,貼緊樹幹:“不用你管。”
沐馮攤開手笑道:“榣音,你幹嘛對我那麼戒備,我難道是洪水猛獸嗎?”
榣音不回答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沐馮毫不在意地圍著榣音踱步,感慨地說道:“這壽南村真是個好地方,不枉我日夜兼程地趕過來。若是可以,我真願意在這裡多待些日子。”
榣音聽到這話,脫口而出:“你也這麼覺得?”
“也?”沐馮停在榣音身旁,“你在這裡待了這麼長時間了,還不想走?”
榣音被沐馮窺中心思,慌忙地把臉轉到另一邊,小聲說道:“我都說了,不用你管。”
然而,沐馮不給榣音機會,又繞到榣音眼前,戲謔地說道:“那你希望誰來管你?華霄嗎?他倒是樂意對你指手畫腳。”
榣音神情陰沉了起來,不悅地說道:“沐馮,你到底想說什麼。”
沐馮識趣地後退幾步,與榣音拉開一段距離,坦然地說道:“榣音,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榣音嘲諷地看了沐馮一眼,又冷笑著把視線移開,看著沐馮背後黑漆漆的森林。
沐馮聲音突然變得格外低沉:“華霄他執著於王位,整日被國事纏身,忙的不可開交。青望他醉心於修行,甚少在意兒女情長這種無意義之事。榣音,只有我真正關心過你在想什麼,只有我知道你到底想要什麼。”
榣音諷刺地笑道:“哦?那多謝二哥的關心了。那二哥你說說看,我現在在想什麼。”
沐馮故作深沉的低下頭,手託著下巴:“你現在應該是困了,想要回去休息了吧。”
榣音輕蔑地瞥了沐馮一眼:“二哥,你真聰明。”
沐馮雙目澄澈,從容地回應著榣音的輕蔑,意味深長地說道:“榣音,說到底,壽南村這地方到底是俗世,是凡人聚集之地。其實凡人也挺有意思的,他們是上古大神伏羲和女媧兄妹在昆侖山交合所生。結果千年之後,凡人有了禮制德行,反而以為這是違揹人倫之事,對此避之不及了,稍微想一想都覺得齷齪不堪。連作為神明之後的我們都免不了俗,你說,這是不是很有奇怪?”
榣音周身一震,強作鎮定地說道:“凡人怎麼能和神明相提並論?禮制道德本就是維系國家氏族的根基之一,若非如此,這天下早就亂了。”
沐馮不由地輕笑:“榣音,你是這麼想的,那麼你的兩位兄長,應該比你理解得更為透徹吧。”
沐馮說著,又重新朝榣音走來,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榣音最初只是雙手有些不自覺地抖動,等到沐馮走到她面前,離她只有半個手臂長的距離時,榣音整個人都顫了起來,面色蒼白得似乎要與月色融為一體。
沐馮臉上依舊滿溢著笑意:“榣音,我知道你一向是站在華霄那邊的。我也知道,其實在你眼中,華霄和我並沒有太多差別。我也不會逼你,強迫你站到我的陣營來。我只是想從你這裡聽到幾句實話,不會太為難你。但你若是非要讓我難做,我一定會提醒華霄和青望,讓他們好好關心一下榣音你,到底在渴求著什麼。”
驚慌之後,榣音也一點一點地冷靜下來了,她甚至對眼前這個知曉她心意的的人有了一絲奇異的感覺:“你不用威脅我。你想知道什麼,我能告訴你的,自然不會隱瞞。但我不願意說的,你也休想從我這裡得到任何訊息。”
沐馮又在榣音眼前踱步起來,聲音溫和得像是方才他和榣音談論的都是些愉快的事情:“那日父王突然昏倒,倒在床上意識不清之時,我、華霄、青望和你都在他的寢宮。華霄作為大公子,王宮的醫者退下後,他是第一個上去查探父王病情的。結果父王眼睛微張,看到華霄後口中卻念著你的名字,然後華霄才退了回來,讓你過去的,是不是?”
榣音不知沐馮為何會舊事重提,她有些不安地答道:“是。當初確實是華霄說父王在叫我的名字,才讓我過去的。”
沐馮神色不明,平靜地說道:“那你到父王身邊之後,父王說了什麼?”
榣音停頓一下,沉思片刻,誠懇地說道:“我到父王身邊時,他眼睛已經完全合上了,只是嘴巴還一張一合的,有微弱的聲音發出。不過我沒能從他那裡聽到一句真切地話,只依稀辨別出他說了一個‘沐’字。”
烏雲飄過,遮住了月亮。沐馮臉上晦暗一片,榣音更難分辨他的神情。見沐馮沉默不語,榣音更加忐忑不安:“這些事你不早就知道了嗎?何必再來問我一次。父王好像是在反複唸叨著你的名字,但說不定他根本就不是在交代王位的歸屬。就算要交代也是找親近的大臣,而不是我。父王那時已經神智恍惚了,他自己都不一定知道他在說什麼。你何必揪著這個不放?”
沐馮依舊語氣如常地說道:“當時你在父王床前坐了許久,最後猶疑地轉過頭來,說父王好像說了一個‘沐’字。結果華霄大驚失色,然後使了一個眼色給你,你又倉皇改口,說你什麼都沒有聽清。我說的可是實情?”
榣音尷尬地低頭看著面前的泥土:“是。當時還有其餘大臣在旁,我只是不想因為父王含糊之詞惹出太多麻煩。”
沐馮朝著榣音緩緩地走了過來,榣音終於看出他臉上的不甘與陰冷。沐馮注視著榣音的雙眼,像是要將榣音的魂魄都從身體裡抽出來一般:“你真的認為,父王要把王位傳給華霄?還是,你希望他把王位傳給華霄?榣音,若華霄成為國君,你真的能過你想要的日子嗎?遲早有一天,他會把你風風光光地嫁出去,把你從王宮的囚籠裡放出來,然後塞到另一個更狹窄的囚籠裡。”
榣音覺得她可能酒喝得太多了,即使靠著大樹,雙腿也支撐不住了。她順著樹幹慢慢地滑到了地上,終於,她的臉龐也隱在黑暗當中,再也看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