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流風哆嗦著嘴唇,渾身輕顫,一隻手撫上光潔的背。韓丹寧閉上雙眼,含笑帶淚,期待著渴念已久的愛。等了稍許,愛沒有降臨,背上溫柔的撫摸消失了,溫暖的大手將她的衣服拉上,輕輕為她整理,體貼地扣上釦子。韓丹寧不敢睜眼,害怕一睜眼,眼淚會失控。
“對不起,寧寧,你情緒不佳,我不能乘人之危欺負你。”季流風柔聲解釋。
“因為莫辰嗎?”韓丹寧迅速轉身,睜開雙眼,眼淚奔流,“放心,我會讓莫辰到你身邊。”
“不是,寧寧,你別誤會,跟莫辰無關。”季流風趕緊解釋,雙手輕輕觸碰韓丹寧的雙肩。真無關嗎?他看到的是韓丹寧馨潔的身體,腦海裡浮閃出的卻是莫辰星辰花般的笑顏。
“是我對不起你。太晚了,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韓丹寧伸出雙手輕輕撫摸了一下搭在雙肩上的大手,頭也不回地走出門沒入黑暗。
季流風快步走到門邊,追視著纖柔的身影直到看不見,這才關上門,靠著門靜思。他為什麼沒有挽留韓丹寧,也沒有追上去送她離開?他的心因為什麼而猶豫?害怕控制不住自己摘取她嗎,還是因為他變了心?
季流風伸手摩挲著唇瓣,激情餘留。他的初吻給了心中嚮往的女人,可為什麼總有一種感覺,他的初吻留在凝晶般的月洞門,在夢中,似乎也在現實中。季流風微垂眼簾,雖不是太清楚,但他似乎意識到其中的差別,韓丹寧是他純真時代的夢,莫辰是他前行征途的景,而他必須向前看,珍惜一路上的風景。
看著監控螢幕裡迷茫的眼神,季千羽很心疼。他錯了,不該給兒子強植愛的夢靈,發自本初內心的愛才是那顆種子。
“小羽毛,別自責。小仔要成熟,必經磨煉,感情關、事業關、人際關,還有各種危險,得靠他自己跨過去。”彌音蛋清悠地說道。
“暫停設夢,讓他自己去尋夢。”季千羽難過地轉身走到愛妻影像前,伸出雙臂,輕輕將愛妻的幽像圈在懷裡。
繼續著,沒有任何陪伴,季流風在夢中追尋。曾經與莫辰背靠的大樹不見了,滿目只有枯黃的草葉和隨風翻卷的塵埃,天空也不見星星。偶爾有幾只動物啃食荒草,在碎石間爬行,留下一長串尾拖的痕跡。
他不是籠中鳥,站在視野看不到邊際的荒原上,卻好像被天空中隱形的一雙眼睛盯視著,彷彿被流放到荒涼星球上的實驗體,而地上則有無數的無形骨爪抓著他的雙腳,每提起一步都很艱難,更無提騰跳飛升。“我自己親眼看見古米的西比爾吊在一個籠子裡。孩子們問她:西比爾,你要什麼。她回答:我要死。”而他連死都辦不到,沒有任何死法需要的東西,身體也不受自控。
他追尋的東西是什麼,在哪裡?曾在夢中有個聲音告訴他,眼裡所看到的世界是心靈的事實。他要追尋的是心靈的形狀、色彩、內容,他現在一次又一次看到的世界絕不是事實。他需要一場雨沖刷去空中的塵埃,滋潤幹涸的沙石,喚回動物,喚醒不知埋在哪兒的一顆樹種。“什麼樹根在抓緊,什麼樹根在從這堆亂石塊裡長出?人子啊,你說不出,也猜不到,因為你只知道一堆破爛的偶像,承受著太陽的鞭打,枯死的樹沒有遮蔭。只有這塊紅石下有影子,我要指點你一件事,它既不像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後面邁步,也不像傍晚的,站起身來迎著你,我要給你看恐懼在一把塵土裡。風吹得很輕快,吹送我回家去。”
回家?他已被父母趕出家門,背後只有鬼侍的一雙魔眼驅趕著他前進,好像天空中的那雙眼睛,又好像心中緊攝他心髒的紅眼,將他的心髒侵染成血紅色,成為他活著的養分,所以他的生死不由己。
他似乎回家了,雖然眼睛看不見家的形狀,耳朵卻聽到了竊竊私語。“‘這是什麼聲音?’風在門下面。‘這又是什麼聲音?風在幹什麼?’沒有,沒有什麼。‘你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不記得?’‘你是活的還是死的?你的腦子裡竟沒有什麼?’”他活著,卻也是死的,他的腦子裡印著那棵樹的風景,可眼裡沒有看到事實,一個無實體的荒原,他稍微意識到了那個已走了的戀人。
“這裡沒有水只有岩石,岩石而沒有水而有一條沙路,那路在上面山裡繞行,是岩石堆成的山而沒有水……只要岩石中間有水,死了的山滿口都是齲齒吐不出一滴水。這裡的人既不能站也不能躺也不能坐,山上甚至連靜默也不存在,只有枯幹的雷沒有雨,山上甚至連寂寞也不存在。只有絳紅陰沉的臉在冷笑咆哮,在泥幹縫獵的房屋的門裡出現。”
沒有水的地方,幹的腳印很快被塵埋,連臭燻燻的腳汗都沒有,身體上的水管也生鏽了,渴意讓他變成吸血鬼,沒有尖牙,只能用眼睛盯看身體裡若隱若現的細小紅繩,一條條像紅蛆一樣,他想要用長指甲劃開面板,把它們勾出來貪食。戀人就是這樣被他嚇跑了,在某個深夜離他而去。他始終沒看清逃離前的戀人的模樣,總覺得身旁悄悄隨行有第三人。究竟是他嚇跑了戀人,還是似有若無的第三人帶著戀人私奔了?
風吹的方向傳來呢喃聲,他看見天際邊的空中有座山,像父母家背後的那座亂石崗,卻不定型,像雲團,周圍的雲煙縹緲如塵向八方飄散而去,幻形成他看不懂的天書符號。他邁著艱難的腳步前行,向著那雲團而去。越近越清楚,那雲山像極了曾經在某處看到的宇宙創造之柱,或者也是毀滅之柱,由創造演繹出的毀滅,裡面隱現微光星辰。
雲山下滾滾濃煙,煙霾裡倉皇逃竄出魑魅魍魎般的身形。“這些戴頭罩的人群是誰?在無邊的平原上蜂擁而前,在裂開的土地上蹣跚而行,只給那扁平的水平線包圍著。山的那邊是哪一座城市,在紫色暮色中開裂、重建又爆炸。”“在山間那個壞損的洞裡,在幽暗的月光下,草兒在倒塌的墳墓上唱歌。至於教堂,則是有一個空的教堂,僅僅是風的家。”
他是暢流山巔的淩風,那確實是他的家,但已不是曾經的模樣。曾經,雖然諸神損落,但還有一對發光的翅膀在振扇,為膜拜神邸的凡人發贈進入神廟的金枝。他是神廟的祭司,還是神廟的修建人,他為心中的愛靈“修整出一座玫瑰色的聖堂,它將有花環形構架如思索的人腦,點綴著花蕾、鈴鐺、無名的星鬥和幻想這園丁構思的一切奇妙”。
那夜,一把火炬照亮黑暗的凡夜,他推開窗戶,將手持蝴蝶燈的戀人迎進來。她輕盈地跳過窗戶撲入他懷裡,一滴燭淚蕩在他臉上,火辣辣地激動著他全身心。沖天的精魂之氣聚入頭頂,他感覺渾身像要噴發烈焰一般,身體開始膨脹。熾烈之氣上達頭頂,像不停盤旋的星雲旋渦,中心正在發旋處,下至腳心,形成連線地氣的xue巢。他雙眼熾烈卻明澈,看見戀人身後閃耀靈光的翅膀上輝爍著古往今來的神和人的金像,其中有季天承大老祖宗、黎天老祖宗和他父親,還有那座天華大廈。
“莫辰莫辰,看不到天上的星辰,莫忘心裡的辰光。”“天上可以沒有星星,世界的光源可以沒入無邊的混沌和黑暗,大廈傾覆了,田園被奪去,然而絕不能喪失勇氣!”他“背後是那片幹旱的平原”,至少把它收拾好,呼喚回他的戀人。
他知道戀人是誰,知道前行的方向。創造之柱也好,毀滅之柱也罷,其他人奔逃,而他前往穿進那團雲煙,將裡面的星辰摘取出來,在荒原裡埋下一顆光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