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入秋,雖白天還熱浪滾滾,晚上已經添了涼意。白水府衙內的院子裡,一朵一朵的月季花即將圓滿謝幕,零星的花朵僅剩下殘留的芬芳。
安玲瓏躺在藤椅上,望著稀疏的星星發呆。不一會兒,她倦了,眼睛沉甸甸的合起來。
似乎有人經過。那個人站在安玲瓏身邊凝視片刻,伸手將掛在藤椅旁石凳上的毯子展開,輕柔地鋪在她的身上。
屬於人的溫暖緩緩靠近,讓安玲瓏警惕起來。她左手抓住了那個人的手腕,右手抽出懷裡的相思扇,扇子頂端藏著的鋒利的刀片抵在來者的脖子上,從昏睡中清醒。
林初尋溫潤的眼神出現在了安玲瓏的視線裡,安玲瓏愣住了。
兩張臉距離不過兩尺,一張屬於男孩兒,眼神凝固在握著自己手腕的那雙嵌著薄繭的手上;一張屬於女孩兒,眼睛睜得大大的,因為除了敵人,沒有誰會距離她這麼近。
安玲瓏右手指尖微動,將摺扇收了起來,左手卻又緊了幾分。
這樣的姿勢實在有些曖昧。安玲瓏覺得自己的臉頰像兩個剛被點燃的烤肉架,正在慢慢加熱。她不能容忍自己微妙的變化,一把推開了林初尋,猛的坐直了身體。
林初尋的手腕脫離了安玲瓏的鉗制,有些發酸發麻。他沒見過任何女孩子有這麼大的力氣,有這麼敏感的反應。
當然,其他的女孩子是沒必要這樣的,只有眼前這個女孩被迫具備了這些能力,所以林初尋的心抽動了一下。
安玲瓏的臉在持續加熱,喉嚨裡似乎梗著東西,讓她說不出話來。雖然剛剛把林初尋推開使她覺得非常失禮,但她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她的歉意,所以很長時間,小院裡交雜著很多情緒,你甚至分辨不出,哪個屬於安玲瓏,哪個屬於林初尋。
幸好林初尋先開了口“怎麼在這兒打瞌睡?晚上天涼。”
“嗯。”
半晌無話。
林初尋看了看天,說“我怎麼覺得你現在一點兒都不擔心?”
“擔心什麼?”
“風將軍他們的行動啊?渭南王府怎麼說也是龍潭虎『穴』,你就不擔心他們完不成任務或者有什麼意外情況?”
安玲瓏又躺回了藤椅,語氣輕鬆不少“什麼樣的陣仗我都經歷過了,這樣的小打小鬧,我還真沒放在心上。你見哪個當家長放孩子出去玩一會還戰戰兢兢的?風如令要是無功而返,他自己都會覺得沒臉見人,也用不著我擔心。”
這樣雲淡風輕的話讓林初尋敬佩的同時也生出憐惜之情,經歷戰爭洗禮的,自古都是男兒,如今,一個未及二十歲的女孩子卻指揮若定,在鬥爭的漩渦中沉浮,在生死的邊緣觀望,與權臣朋黨抗衡,安撫小天子稚嫩的心——凡此種種,不知讓多少大丈夫汗顏。
“這些年,難為你了。”林初尋脫口而出。
剛閃爍在安玲瓏臉上的得意的笑凝固了。她覺得,自己聽到了不得了的話。
從軍近十年,風裡雨裡,刀光劍影,什麼是她沒見過的?她曾羨慕閨閣的姑娘漂亮的裙子、閃亮的首飾,她曾抱怨西北的夾著黃沙的風吹乾了她的面板、磨損了她的容顏,她錯過了婚配的年紀,忘卻了那個人的長相。在眾多個寒冷的夜晚,伴隨她的,除了馬蹄聲,就是悽慘的狼的嚎叫。
在她父王的影響下,敵人、戰友甚至她自己,已經忘了她是個少女,忘了她還有繽紛的夢。
“難為你了。”這話只是她小的時候安撫自己偶爾提及的,但長大了,就淡忘了。已經習以為常的苦就不是苦了,就像喝多了烈酒,就不覺得酒是辣的,流過了傷心淚,就不覺得淚是鹹的。
可是,今天晚上,安靜的晚上,有個男人站出來,用溫和的語氣,帶著憐惜,說“難為你了。”
不是恭維,不是敬佩,不是懼怕,只是一句帶著同情的問候。彷彿多年前的委屈在今天有了迴音,彷彿獨自『摸』索著走路,突然遇見了指路的燈光。
“我……我……我並不覺得……苦……”安玲瓏頓時有些無措,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樣的話,怎樣才能支撐她引以為傲的堅強。
林初尋仰著頭,望著天空,沒有再說話。
就這樣默默呆了一會兒,林初尋嘆了口氣,轉身要走。安玲瓏從藤椅上站了起來,問“你就要走了?”
林初尋頭也沒回,說“這裡並沒有草民什麼事,草民告退。”
“林初尋!”安玲瓏聲音雖然洪亮,但有些顫抖。
林初尋停下了腳步,說“草民林慕之,不過是百里大人身邊一個小小的主簿。王爺認錯人了。”
“只要風如令拿到賬冊,我就可以殺掉安迎海,就算不能借這次機會馬上扳倒周止,也能給他沉重一擊。到時候我就可以給林叔昭雪冤情,能恢復你的身份,能跟你……”最後三個字安玲瓏忍住了,她眼裡有溫熱的東西在眼眶裡打轉,憋得她難受。
“你的一片苦心我何嘗不知?但是,豆豆,我還是不能坦然面對那個身份。”
“為什麼!?”安玲瓏聽到自己的『乳』名被林初尋輕聲喚出,心裡的委屈更是濃烈,“你是在埋怨陛下當初下的決定?還是你……你忘了你的諾言?”
“不,都不是。無論我父親的冤屈能不能順利昭雪,有一個事實是不能改變的你是高高在上的皇族之女,統領千軍萬馬,權傾朝野,這樣的你,不該有弱點和牽絆;我不過是一個沒身份沒背景的山野小子,還揹著叛國的罪名。我們地位懸殊,中間又隔著權利和『性』命,我們在一起,只能給彼此帶來傷害。”
安玲瓏又氣又惱,她衝到林初尋面前,大聲質問“這麼說,你放棄了?那個說要高中狀元之後,騎著馬來娶我的林初尋,就因為這麼一個小小的考驗,就放棄了嗎?這算什麼?!”
看著安玲瓏眼裡含著淚,情緒已經不受控制,林初尋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去安慰她。是的,他怯懦了,他害怕成為她的負擔,害怕將來她會因為他而面臨艱難的選擇,所以他狠心地說“世上有很多優秀的男子,將來,有更值得依靠的人陪伴你,那個人,不該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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