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天災時應對不當,傷了眾家不少性命,謝潯自事發後便如熱鍋上的螞蟻,一面要應對著旁人的非議,家中長老的施壓,一面又懼來日回城之後,周王的怒火會將他燒得連灰都不盡。
謝潯心底明白的很,只要周王饒了他這一回,他便有底氣扛住各方的重壓,繼續作威作福下去。但若周王一氣之下罷了他的官去,他的好日子,也怕就要到頭了。
遂在賞花宴時,謝潯便循著周王熱衷長生方術,喜服丹藥的心思,暗自做起了手腳。耗費數個日夜,使暗衛在鄴城不遠處的濟奣山腳下挖出了個巨大的腳印,又在腳印下埋入了一塊正刻青詞,背刻“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巨型石碑,示以祥瑞之吉,以投周王之好,討其聖心大悅。
除去旁人的隔岸觀火,或許誰也無法想到,整個謝府之中,除卻噓窺著陳郡謝氏家主之位的謝氏族人,謝蘊之,才是最盼著謝潯無勢的。
事發之後,待稍一安定,謝蘊之便直截對謝潯道:“日中則昃,月盈則食。謝家盛名已過,今時這般自損,或許才是天意。如此,父親何不就此放下一切,退隱山林?”
他的話句句在理,卻是點到即止。只可惜,謝潯如何又聽得進去?他本就戀權,深知得權便可一本萬利。更況且,如今這遭遇分外狼狽,他就更不能輕易退隱了。
遂,謝潯想也未想,甩袖往榻上一座,便就怒氣滿盈,渾身戾氣地瞪著謝蘊之,滿是嘲意地嗤問道:“哼!退隱?你當這鞋都溼透了,還能再往岸上回麼?”
說著,謝潯直是恨鐵不成鋼地將謝蘊之案上墨跡未乾的帛書,扔進了一旁的炭盆之中。斜睨著謝蘊之,冷冷地嗤道:“蘭棹穩,草衣輕,只釣鱸魚不釣名?二郎,你早該收起這些個閒雲野鶴的心思了!咱們今日的富貴地位,都是為父當年拼了性命名聲掙來的,時至如今,該的不該的早便都做盡了!哪裡還會有回寰的餘地?”
言至此,謝潯眼底掠過了一絲煩躁,冷冰冰地繼續道:“周沐笙這小子倒是越發的不可小噓了!早年見他溫如柔兔,總有幾分唯諾,卻如今竟是猛如鬥雞了!自太子死後,左衛消沉多時,本以為早成了廢棋!他倒好,捨得放權,也夠算機詭,竟知不惹君上忌憚,直截就將十八鐵衛全都暗轉給了周天驕一個小姑子!這還不算,如今這天下,怕是誰也未有他的手伸得長了。選仕他要參合,鹽務他要參合,天水城他要參合,賑災他也參合。便是小到平谷地動他也照管不誤,不光如此,姚知與他隔山隔海,他倒是說殺就殺了!他如此作為,若是來日真得了這天下,你道為父,還有甚麼活路?更況周詹心思縝密,睚眥必報,為父與他相交甚深,知之甚多。如今想要停手收局,怕就是狡兔死,走狗烹,半點屍骨也莫想落得了!你勸為父就此罷手,與盼著為父死無全屍有何區別?”
謝潯的話是極為嚴厲,也是極為真摯的。
這世上事雖常未有分明的界限,卻縱觀全域性,公子沐笙與公子詹所行所為,俱是背道而馳。而向來與公子詹捆綁在一處的謝潯,也似是除死以外,毫無退路了。更他享慣了榮華富貴,哪裡又還會捨得放下這大好繁華?
謝蘊之心中又如何不知此理,當年謝釉蓮得幸周王的訊息傳來,他便曉得,許多事許多人眨眼就變了陌路,儼然已是隔山隔海了。
卻這些年來,眼見著局勢越演越烈,父親的行徑愈發逾矩。而縱然他費盡全力,卻仍攔不住這越走越黑的父兄姐妹。遂他掙扎再三,仍是幾分無力地勸道:“父親,周沐笙並非心狹眼窄之人,若父親清明為民,未嘗不能得其所助,功過相抵。”
聽他一言,謝潯卻是哈哈大笑,他幾近嘲弄地睇著謝蘊之,睇著這自小便被家老領走,幾未從他管教的兒子,似笑非笑地說道:“為民?二郎啊!你可是忘了,咱們那殿堂上的上樑都是歪的,下頭可又怎麼能正?如何得正呢?王端的下場你未見著麼?當年他若不是忍住了一口氣,怕是早就死在刑臺上了!論起清明為民,他做的,還不夠多麼?卻你看如今,為父踩著他,在這朝堂上站得多穩?”
月色迷濛,外頭的夜空沉沉靄靄,室中燭火稀疏,無端端就透著肅殺與蕭索。謝蘊之輕搖了搖頭,直盯著一旁記時的滴水,聽著水聲嘀嗒,他的心間卻是一片苦澀,實是啞口難以言。
卻謝潯渾然不覺,盯著謝蘊之沉悶的神情,眉頭一鬆,自鳴得意地說道:“人之一生,哪有非黑即白啊!若想活出個人樣,其一便是認清形勢。你是為父的兒子,便該走為父的老路。這世上哪兒都有荊棘,只除了為父為你鋪好的這條道兒。”說著,謝潯的表情越發得意,他眉頭一揚,堪堪就道:“七殿下已來過信了,道是近日君上因災煩憂,長歲之心更甚。為父便藉此想了個法子解禍,待得咱們回鄴時呀,會自濟奣山下留宿一宿。彼時,待你見著螢火傳信,就往山林深處去,那裡頭有祥瑞之吉,以此稟明君上,定然龍顏大悅。到時,功過相抵,誰也無能奈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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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謝蘊之眉頭一動,直覺刺骨的冷水兜頭澆下,他俊逸的面上冷如冰封,半晌,才沙啞著聲音,一字一頓地問道:“祥瑞之吉?”
見他難得怔然,謝潯哈哈大笑,始有了幾分愉悅之情,不無玩味地解釋道:“為父命人掘了個巨型腳印,猶如天帝降世。其中更埋了一座石碑,碑上俱是吉言祥兆。待得君上見之,定然心悅十分!如此,待再風頭過去,咱們再得圖之,多的是法子扳回一城。周沐笙不是心性剛正麼?他不在其位,卻總愛操著鹹鴨蛋的心,如此,要逼得他狗急跳牆,也並非無法!”
因了謝潯的詭策,室中一片死寂。
謝蘊之心思清明,哪裡可能一點不透,他一動不動地悶了一會,須臾,才倏然扭頭看著謝潯問道:“為逼公子沐笙?七殿下與父親是又要拿百姓開刀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