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船、戰船,好似是一道鴻溝將他們隔絕開來。唐興遠有他們的難處,潘學忠同樣也不乏著南洋華人的苦衷。這算不上是雞同鴨講,但是結果卻也沒能成功的達成一致。
話不投機,晚飯也沒有讓潘學忠一盡地主之誼。二人告辭而去,自是要回返客棧,陳元良自然知道在哪,此間帶著路,知道同伴心情不佳,也沒有聊些什麼。
誠如陳元良所見,那麼大老遠的趕來,此前更是向陳凱做過請示,差不多都算是立了投名狀了。此番相見,其人確是懂行之人,可卻偏偏要越過那條不能碰的紅線,怎麼說還都不行了,實在讓他氣惱不已。
“這潘先生也太倔了吧。”
他經商多年,並非是沒有與浙江人打過交道。在他的記憶之中,認識的浙江人裡面基本上都是很善於根據環境的變化而轉變,也很講求實效,不尚空談。可眼前這人,不談其他的,只說這倔強倒是他僅見的了。
“同船的諸君還要幾日拜訪友人,收購貨物,總要呆上幾天的。這幾天,我再去與其說項一二,他倒也不是個聽不進人勸的。”
“那就只有拜託了應龍了。”
就此氣餒放棄,或是勃然大怒,這都不是唐興遠的作風。即便是方才談不攏,他也沒有與潘學忠吵上一架,辯出個是非對錯出來。做人留一線,這是他父親在他年少時就教給他的人生哲學,這些年來因此獲益良多。
留下了轉圜的餘地,陳元良也能夠主動請纓,唐興遠便放下了心來。心思不再全部糾結於此,對周遭的事物便有了更多的注意。
這裡,是馬尼拉的華人聚居區,聽陳元良說當地人管這裡叫做賓南杜,早在萬曆年間就已經存在了。此刻側目而視,道路兩旁的建築基本上也都是漢家的樣式,恍惚間彷彿置身於本土,而非是這等異國他鄉。
不過,這樣的感觸隨著不遠處的一座教堂呈現於眼簾之中,便被摧得『蕩』然全無了。那是一座徹頭徹尾的西班牙殖民地風格的天主教堂,於他在澳門見過的頗為相似。當然,這樣的相似與他對歐洲船舶的瞭解也基本上是同樣的水平,能看出來是歐洲人的教堂,僅此而已,至於再詳細的風格劃分,那就顯得有些強人所難了。
今天倒不是什麼禮拜日,教堂那裡稀稀疏疏的偶有人進出,有的一眼便可看出是西班牙人,有的則是交領右衽的漢家服飾,約莫就是又一些信了天主教的漢人。
中國歷史上雖有過對宗教的打壓,但只要不威脅到統治,總體上還是比較寬容的。本土的道教、舶來的佛教、天主教、教等等,都可以在中國自由發展。對此,唐興遠亦是不覺得有絲毫值得稀奇的。
“聽說,這座教堂剛剛興建時有個又聾又啞的工人挖出了一個黑『色』的十字架,看到十字架後就能說話,也能聽到聲音了。所以,這座教堂裡的十字架是黑『色』的,據說就是那一個。”
馬尼拉,陳元良來了不知多少次了,一些風土人情,就算充當導遊足夠了。倒是唐興遠聽了這個段子,反倒是對其多了幾分嗤之以鼻,原本對神祗的崇敬之情已然化作了對營造之人的裝神弄鬼的鄙夷,更是不願再多看哪怕一眼,只是心不在焉的附和了一句,僅此而已。
他是讀過聖賢書的,雖說沒有那個考科舉的能耐吧,可子不語怪力『亂』神的道理還是明白的。神明,他相信這世上是真的存在的,就像是對媽祖娘娘,他向來是信奉虔誠有加,對其他神祗也從未有過半點兒不敬。但是,對於那些打著神祗的旗號招搖撞騙的傢伙,卻是從來不屑一顧的,就算是不得罪,也懶得理會。
唐興遠如斯,盡皆看在了陳元良的眼中。原本他就是說著解悶兒的,至於故事是不是真的,他本就無所謂,更不會為這些不相干的事情作什麼辯解。
那客棧已經在賓南杜的邊緣了,二人繼續走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倒也不覺得無聊。兩旁是漢人的院落、商鋪,院子裡如何外人自無暇得知,但是隻看那些鋪面,進進出出、忙忙碌碌的,無論男女老少盡皆是在為著生計忙碌,伴隨著他們的『操』勞的則是貨物、錢款的往來如織。
這樣的景象,又一次讓唐興遠找回了置身於漢地的錯覺。就像是在瓊州的棉田、棉紡工坊,就像是在他參觀順德絲織時所見的桑林、繡房,就像是任何一處哪怕沒有受到粵海商業同盟,以及他們背後的那位陳撫軍的影響的所在,即便是最尋常的田土和街巷,也最不乏類似的景象。
這樣的錯覺,直到已經臨近了客棧,遠遠的見著幾個提著帕蘭砍刀的土著倚坐在樹下,懶洋洋的嚼著檳榔嘰裡呱啦著。他是走南闖北過,異國他鄉也並非沒有去過,只一眼看去,就可以看出來那些土著是從骨子裡透著愚昧和野蠻,用古中國慣常用的名詞來形容的話,那就是蠻夷。
託這些蠻夷的福,總算是又將他重新拉回了現實。只是轉過頭,同樣不遠處的客棧那邊,漢人仍舊是在辛勤勞作。這一來一回的,倒是讓他的面上多了一絲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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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洋,咱們漢人的勤勞是一點兒也不輸給家鄉的。”
陳元良鄭重其事的說來,唐興遠亦是重重的點了點頭,對此表示了同樣正式的肯定。漢人在南洋的地位隨著西方殖民者的侵入變得越來越尷尬了起來。一方面,漢人的聰慧勤勞是世界聞名的,西方殖民者需要漢人為其生產和創造財富;而另一方面,南洋始終是毗鄰漢地,漢人龐大的人口基數就算是整個歐洲也未必能夠比得了的,更別說是在南洋只有極少數殖民者的殖民地,如此巨大的人口差使得他們始終存在著莫大的壓力。
除此之外,更不乏有東西方文明之間的差異和矛盾。在西方殖民者進入南洋前,漢人到南洋謀生,亦是有著先進文明向落後文明的文化輸出者的身份。這,就更加成為了西方殖民者的競爭對手。可是單純的將漢人趕盡殺絕,他們出於經濟利益考量又無法那麼去做,因為他們根本沒辦法靠著那些懶惰、愚昧、野蠻的南洋猴子們創造出他們不遠萬里到此所渴求收穫的財富。
小二已經熱情的招呼他們進去,陳元良習以為常的步入其間,知會了小二住店,就自行去與掌櫃的商談。
倒是那唐興遠,卻並沒有在第一時間進去。駐足於客棧門口,後首仰望,那些方才注意過的土著們倚坐的大樹背後,恰恰是西班牙人的堡壘和炮臺。而那些依稀可見的炮口,似乎也在提醒著他,這個賓南杜,正是在西班牙人的大炮『射』程之內,只要他們想,就可以直接將此間的繁華化作一片火海!
………………
來到了客棧,那些出去訪友的同伴大多還沒有回來。二人吃過了晚飯,陳元良就開始為起航做準備了,倒是唐興遠這邊,原本就只是為了延請造船設計師的,此刻事情出了波折,而且還是他個人無法解決的問題,反倒是閒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