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那次一查,醫生說晚期了,救不活。在醫院住了兩個多月就不行了。”
欒也望著她,木阿奶語氣很平靜,手裡的元寶穩穩當當折了出來,放進紙箱裡。
“一兒子一個姑娘,都在外面打工,他生病那兩個月倒是全部回來了,日日哭夜夜哭。我不哭,人要走了,醫生都說沒辦法了,哭有什麼用。”
“他走的頭幾天精神好點,就說要回家,兒子姑娘還想在醫院頭養著,我說沒有用了,你爸想回來就讓他回來。”
欒也喉結滾動了一下,安靜聽著木阿奶繼續往下說。
“走的那天早上,兒子姑娘,孫子孫女,還有一大堆親戚全部圍在床邊準備著。他呢,人早就不行了,就一口氣吊著,撐著沒閉眼。”
說到這兒,木阿奶神色終於有了變化,她望著欒也,身子往他這邊靠攏一點,神神秘秘地壓低聲音:“你知道為什麼嗎?”
欒也配合她也壓低了聲音:“為什麼啊?”
木阿奶有些不好意思,又很得意地笑了,“放不下我,擔心著呢。”
欒也手撐在下顎,注視著她,跟著彎了彎眼睛。
“半輩子了,家裡的田都是他種,重活累活都是他幹,他害怕自己一走,我一個人幹不動。家裡面遭賊遭難的,我一個人沒辦法——我清楚得很。”
微風四起,她耳後裹在頭巾裡的白發有一縷散了,在落日最後的餘暉裡顫動。
“我把一屋子的人趕出去了,說我跟你爸爸有話要講,你們不要聽了!等他們都出去了,我湊在他耳朵旁邊和他說。”
“我說你不要操心,兒女們都大了,會養我。我還做得動活,一樣種菜種田。遇到什麼事情了,我叫村裡人幫幫忙,再把娃娃叫回來。我還是和以前一樣好好的,每天吃飯,做活,睡覺。”
木阿奶偏過頭,沖著欒也得意地笑笑。
“我這麼一說,他就放心了。那個手挪過來,握一下我的手,又放開,人就閉眼了。”
夕陽終於完全隱沒在山間,等著第二天從另一個方向再升起。就這樣日複一日的輪轉著,帶走了數不清的歲月和離別。
“好多年咯。”木阿奶又重複了一遍,“走了好多年。昨天晚上不夢見一下,樣子都快忘記了。”
“沒有照片嗎?”欒也輕聲問。“留個紀念。”
“你說遺照啊,沒有。年輕的時候窮得叮當響,哪有錢去拍照片。”
木阿奶笑了:“生病的時候忙暈頭了,也想不起來拍個照。再說了,生那個病,人好難看,臉烏青的,照了看到也難受。”
說完,木阿奶嘆了口氣,又笑起來:“去年去鎮上趕集,我倒是照了一張,想留著當遺照,結果拍得不好。”
她撇撇嘴,表情有點嫌棄:“趕了一天集,頭發也亂了,衣服也髒了,才想起去拍。表情也不好,皺皺巴巴的,還要十五塊。我說給我重拍一下,那個拍照的男的好不耐煩。”
她粗聲粗氣學著對方的語調:“啊呀,老頭老太太拍出來就是這樣了,重拍什麼!”
“聽他放屁呢。”欒也說。
木阿奶看他一眼,被逗笑了:“就是,聽他放屁。那張照片我拿回來就藏起來了。等過段時間,有去市裡面的客運車,我去市裡面拍,她們說市裡面照相的地方多。”
她語氣很灑脫,欒也看著她,想象著一個老太太坐一個多小時的客運車,去到市裡,在滿目的車水馬龍裡一家一家找給自己照遺像的地方。
木阿奶讓欒也看自己衣服上面的繡花:“我穿這個去,好看吧。”
她身上的衣服還有新衣服獨有的摺痕和漿洗的氣味,混著今天念經時沾染到的,淡淡的檀香,融合成一種複雜的,像是陳舊歲月的氣息。
欒也靠近了,輕輕在她手上拍了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