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遠是個沒有家的怪物,這個世界上沒有你的位置,你所擁有的一切都將離你遠去。”那個老頭在臨死前聲嘶力竭地這樣對他說。
盧森記得殺光他全家,而後頂著他的保鏢們的槍林彈雨跳進海裡,狂遊數千海裡。他心想這個老頭的詛咒真奇怪,他居然會覺得家很重要,還會覺得盧森會害怕擁有的一切離他遠去——像盧森這樣的傭兵,能搶到一切他想要搶到的東西。他不搶,只能說明那時他還不餓。
但老頭說得對。他是時候去休息一陣,到和平的地方去生活,去擁有一個屬於他自己的合法位置了。
盧森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在北都登陸的。在到達北都後,他被那座完美、完整的城市所吸引。這裡的圖書館尖頂俱全,這裡的咖啡館幹淨整潔,這裡的音樂廳沒有被炸彈砸過。他幾乎立刻就想要在這個城市裡擁有自己的位置——不僅是房子,還有社會裡的位置。他餓得要命,但這對於一個外鄉人來說,並不容易,而且“盧森”的家也只是一個空架子。
還好,他遇見了白唯。在看見對方的第一刻盧森就知道,他就是自己想要找的人。
其實,盧森已經說不清,那時究竟是白唯本人更吸引他,還是白唯的家庭更吸引他。白唯擁有一切他沒有的東西——在窗明幾淨的教室裡上學的經歷,無論在哪裡都恪守的古老禮儀,對於圖書館、音樂廳和美術展的愛好,對解剖學和動物學的洞見,還有完美的外表、優雅的性格——這讓盧森第一次考慮人也可以作為一種收藏品。
而且,白唯在青禾的家世也很吸引他,只要能入贅白家,他就是下一個白家家主。等到那時,他就可以穩定地融入這個他不怎麼適應的社會。
但收藏白唯是很有難度的。盧森知道相親並不意味著白唯會嫁給他。他需要和他保持持之以恆的聯系。可這將是十分費力氣的。白唯看過的書,盧森大多數沒有看過。白唯欣賞的畫家,盧森連他們的名字也記不住。白唯在舞臺劇後臺和導演侃侃而談,盧森只能記得自己好像炸過一個類似的。每次出發前的做功課,都要廢掉盧森的幾個腦子。
好在,他很快發現了他們之間的一個簡單的共同愛好——受傷。
初入人類文明社會,盧森決定做文明人。他幾乎完美地模擬了以“盧森”兄妹為代表的人類生命特徵。這導致他經常受傷。
比如喝下半個過期的椰子,比如走過正在倒車的車,被車輪壓過去。比如切黃瓜時會切到自己的手指。
但每次受傷後,白唯都會來看望他。他會坐在盧森的病床頭,給他帶一束潔白的花。盧森覺得自己和白唯的感情是在這樣大大小小的探望中獲得升華的。這時他們不會再談文學和藝術,只會談論盧森瀕死時的感受。白唯會感嘆,說盧森看起來真是很容易就會死掉。
盧森覺得,既然人類將共同話題稱為共同愛好,那麼盧森的受傷和死掉,何嘗不是白唯和他的共同愛好。
而且讓他頗感高興的是,這些意外事故多半是意外,只有少許是盧森有意而為。無他,盧森對人類社會實在是太不熟悉了。這種不需要故意努力就能自然發生的共同愛好,讓盧森覺得更加輕鬆了。
而且白唯看望、照顧他的模樣非常溫柔。那時盧森看著他的側臉心想,這也是一個完美妻子該有的品質。白唯的確是個完美的收藏品。
盧森一頁一頁地整理自己的病歷。從樓梯上掉下去、食物中毒、被車撞、被電梯門夾、被高空拋物砸中、火災……每一頁,都讓他露出了幸福的笑意,讓他想起了那時候和白唯的點點滴滴。
誰能想到,當初只是為了和白唯結婚經歷過的事情,如今卻給他帶來了這樣的快樂。當初,他只是覺得白唯帶果盆很有禮節,送花很有品味,探望他的動作很優雅。可如今想來,白唯撫摸他氧氣管的手指纖細,看向他心電圖的笑意專注,凝視他傷口咬住的嘴角紅潤……每一個和白唯情緒有關的細節,都歷歷在目。
原來喜愛可以讓記憶裡的白唯變得更加完美。盧森忽然覺得,在那頓晚飯以前,記憶裡的白唯一定沒有這樣鮮活。
就像在愛上他之後,他會把現在的愛也塗抹給過去的時光,讓那些與奪取交易有關的內容也套上柔光濾鏡——如果這時的盧森已經知曉何為愛後,他一定會這樣想的。
現在,盧森只知道自己喜歡。
他承認,他喜歡現在這個世界,很大一部分是喜歡它的完整、喜歡它的完美。完整的圖書館,物資豐富的超市,美麗聰明的白唯。他擁有了當年那些惡徒、那些老頭子也望塵莫及的東西……
尤其是白唯,雖然中間的目的出了很多意外,他們沒有在青禾成為大鄉紳老青字旗,甚至到了雪山鎮當外地人……但白唯是完美的,美麗,情緒穩定,雪山鎮的日子也不賴……或許再過一段時間,可以和白唯一起回白家一趟,去繼承一些社會關系,把錯位修回正軌,讓他在雪山鎮擁有本地戶口,讓他們的社會地位再次偉大,成為雪山鎮新一代老雪字旗,擁有當地最完美的家庭……
盧森收拾著病歷,因為他記得白唯說過,病歷要按時間戳放好。他心裡想著白唯也會加入到與白家溝通,建設他們的新家庭的歷程中。可這一刻,他忽然看見了屬於白唯的那一份病歷的水印。
似乎是哪個精神治療中心。
盧森翻開第一頁,裡面字字赫然。
“催眠治療記錄。”
記錄背面,有稚嫩的筆記寫著一行字。
“我是殘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