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自己是明瞭的、但又覺得自己沒能明瞭。狐貍的意思是否我理解的意思?我理解的意思又是否狐貍說的意思?
狐貍嘆出一口惆悵又無奈的氣來:“你這根筋缺得,總是這樣教人嘆為觀止。活這麼長久,腦子竟是沒長過,也是件奇事。”
狐貍百年以諷刺我為己任,這樣的話不知說過多少次。以往我偶爾有興致和他打嘴上功夫,會回他:有生有死,我既不死,哪來的生?腦子不長不稀奇。
狐貍受噎之後,便會心悅誠服笑我:“由不得我不服氣吶。”
狐貍說:“我為什麼對你的記憶做手腳,你應該能想到緣由了。”
我覺得自己很是無所適從。
狐貍那雙眉梢上挑的眼睛犀利又莫測將我瞧著,把話挑明得徹底:“他愛你,兩輩子只愛你一個,只栽你一人手上!”
夢醒一場,方知真相讓人如此心驚膽戰。
活到我這把年紀,人情世故怎麼著也該通曉嫻熟,便是面上裝聾作啞內裡實也該是懂的。但人道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我再想不到我缺的這根筋竟然缺得這樣觸目驚心,從未看得清過阿年的心意,在自己的局裡迷得像個只管自在樂的傻子。
猝不及防一場刺激一場夢,哐啷抖了個通透分明,往日的時光一樁樁一件件浮光剪影,紛至沓來,我黯然長嘆,阿年他那顆心竟是藏得那樣的深那樣的好!
我一顆心翻天覆地的滾,不亞於猝然間看見他是月露的宿體。
狐貍今日是當真好說話,分明無一絲責怪也無一絲迫逼,我悵然無話,他便也悵然長嘆:“你一向缺少那根筋,看不出端倪原本也沒什麼。情愛的事,又是講究你情我願才最好。我從前想,你若是一直這樣清心寡慾,旁人於你皆是生命的匆匆過客,也好。可人的心就是這樣奇怪,我多多少少也覺得你這樣總歸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所以,反倒是不知你究竟是一直這樣沒心沒肺的好,還是有心有肺一點好。”
他頓了頓:“我問你,現在你怎麼樣想?知道了阿年愛你,你能看清自己的心意是怎麼樣了的嗎?”
我緩緩扭頭,掙紮地看狐貍。
狐貍短促地笑了一下:“你這人……算了,能對你有什麼指望。指望你,再過千百萬載也回不過味來。我問你,你覺得自己為什麼會在看到阿年是月露宿體後受那麼大的刺激,連我的兩重封印都給沖破了?——我曾對你的部分記憶做過兩次封印。”
我的部分記憶自然是我和阿年前世相遇的那部分記憶了。
狐貍不做停歇:“這樣說吧,若阿年出了事,你是否能受得住?”
我一心沉到潭淵底。
細細一想,自然是受不住的。
數月前在城西廢棄廠第一次和阿盞交手時,我已體會過那份侵心徹骨的害怕感受,我害怕阿年受到傷害。他若受傷害,我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是好。
看到他是月露宿體那時,我覺得整個人在毫無預兆之間被撕裂,數月前經受過的那種無所適從的恐慌害怕再次襲來。
不曉得我是什麼樣的突變表情,狐貍看了之後,抬手敲我額門一下:“阿年愛你你從來看不出,你對阿年動心了亦從不自知。”
我猛地瞪大眼睛看狐貍。
狐貍把我給刺激夠了,恨鐵不成鋼地再連連搖頭嘆息,最後扔一句“你還是先自己好好安靜安靜想想吧”,起身離開。
渾噩一兩日,大夢初醒卻又教數不完的紛緒堵住,混沌的腦子只得半扇清明。用這半扇清明,我把狐貍的話一遍又一遍地琢磨。
阿年對我有意,我從這一遭夢裡醒來已隱隱看清,可若說我對阿年也動了心……我曉得我對阿年有著點不與任何人相同的依賴性,可那也是因為他合我脾性的緣故。
可若說我、對阿年動心……我動心了?我真動心了?我竟然動心了?我這顆萬年花骨苞都沒一朵的鐵樹,當真默默動了一回春心?
阿年以月露宿體形態出現時,我覺得天崩地塌;
曉得阿年一直愛著我,我覺得神魂俱蕩;
若我當真是對阿年動了心,我覺得我甚至都不能想明白這是不是真的。
我們相識十年,雖常不見面,但情誼親密又自是與我和皮皮他們的有所不同,這一點我倒是能分清的。可有不同,卻無親疏之分。
狐貍嘴上不慣行善積德,但正經時候說的正經話兒向來卻大有道理。大熊長的一根筋時常教我欲語還休,我自個兒缺的這根筋教我在茫然震驚裡惴惴反複耗不出結果來,反耗出一片頹廢和愴然來。
我在床上翻覆一天都沒能折騰出是不是真對阿年動了心。下午,食不知味吃了點東西,無人時,我魂不守舍從桑宅偏門離開,下山,找大熊。
冬至下雨後,天氣一直沒能好轉,連日都是陰沉沉的沒點太陽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