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翻起眼皮,提高聲音對劉三道:“劉三,快些走,莫要誤了時辰。”
劉三沖俞越撇撇嘴,應道:“好咧,掌櫃的您坐穩了,越少爺小心屁股。”說著手一抖,打了個清脆的響鞭,那匹老馬稀溜溜叫了幾聲,腳步明顯快了些。
“青天藍天老黃天,老天爺殺人無深淺。”
劉三揮舞馬鞭,扯著嗓子唱了起來,聲音高亢有力,如同半空中扔下塊石頭,在黃禿禿的丘坡上潑辣辣的翻滾著。劉三的嗓子略有些嘶啞,卻有透著一股蒼涼。
俞越嘿嘿一笑:“三哥唱的好曲!”說著騰的站起身來,雙腳釘在板車上,身子隨著馬車的顛簸搖搖晃晃,右手攏在耳邊,張口唱道:“三春的黃風數九的冰,難活不過人想人……”畢竟是少年人,聲音比劉三清脆敞亮,也悠揚婉轉了許多。
沈墨皺了皺眉,這孩子雜七雜八的東西一學就會,不單練拳、釀酒青出於藍,連這些鄉間俚曲唱起來也有模有樣,看來送他進書院是對的,修習武道名師難尋,讀書相對就容易多了,最怕文不成武不就,渾渾噩噩一生,自己罪過可就大了。
只聽劉三笑道:“越少爺唱的好,小的三樣絕活讓少爺學去兩樣啦,以後叫小的如何在苦茶鎮混。”
沈墨心中奇怪,問道:“你有那三樣絕活?”
劉三嘻嘻一笑:“掌櫃的莫當真,小的說著玩的。”
俞越坐下來,笑道:“劉三哥屠宰、趕車、唱小曲樣樣精通,躍馬嶺方圓幾十裡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沈墨微笑道:“唱小曲只算個消遣,另兩樣到都是安身立命的活計,足可養家餬口。”說著看了俞越一眼,又道:“不過要做出點事來,單憑這可不行。”
劉三道:“掌櫃的說的是,小的也就圖個養家餬口,可不敢有別的念想,娶個婆姨,生幾個娃,平平安安的便好,不似越少爺,將來要有大出息的。”
沈墨道:“知足常樂,這樣也好。”心中暗道:“我與秋娘何嘗不想讓越兒平安一生,可他命中註定絕不能庸庸碌碌。”
馬車還未走到社廟,祭祀典禮已經完畢了,社廟前密密麻麻的聚集了近千人,鬧哄哄的如同炸了鍋一般,幾十名僕從受託木盤,將社肉、社酒、社飯分給眾人。
一個春天沒沾過葷腥莊客農人們等的便是這一刻,捧著碩大的海碗喜笑顏開,有的偷偷把飯倒在布袋裡,捎回去給孩子們吃。
幾十位衣著整潔的男子站在社廟門前,小的十五六歲,大的也不過三十許,這些都是俞氏後輩子弟,沒有資格進入社廟。另有一位身穿青布袍的白須老者侍立在門前,這正是靖遠侯俞達心貼身老僕俞福。
社廟內,俞達心正陪著一位老者說話,那老者七十多歲,須發皆白,面色紅潤如嬰兒,精神十分矍鑠。
老者看著外面熱鬧的場面,手撚白須吟道:“年年迎社雨,淡淡洗林花。樹下賽田鼓,壇邊伺肉鴉。春醪酒共飲,野老暮相嘩。燕子何時至,長臯點翅斜。”
一首詠春社的詩唸完,俞達心擊掌贊道:“好詩,好詩,不愧是龍川府百年來獨一位的探花郎!”
那老者擺擺手:“這可不是老朽作的,此乃梅臣大人興武三十三年的大作,寫春社的詩中堪稱第一。
俞達心道:“老夫子古稀之年仍如此博聞強記,殊為不易,恐怕年輕人也及不上您老人家。”
楊老夫子面露笑容:“侯爺過譽了,老夫子的稱呼可萬萬叫不得,若傳出去,讓人笑我楊世宣無知狂妄。”
俞達心奇道:“這有何叫不得的,以您的學問還稱不得夫子麼?”
楊世宣捋著長須道:“普天之下只有一人可稱夫子,就是天子之師費慎獨費老先生。”
俞達心恍然大悟:“費老聖人一言而為天下法,萬人敬仰,自然是當仁不讓。”
楊世宣頷首道:“侯爺請想,有他老人家在,誰敢稱夫子?”
俞達心道:“達心以為,論博學多才,詩文策論,當今天下能勝過您老人家的屈指可數,更何況您又是兩朝元老,先帝和當今聖上都曾多次金口褒揚,大玄官員中能如您老人家這般榮寵的少之又少,稱夫子也不為過。”
旁邊坐著的長老俞達智插口道:“‘誰道龍川無名士,世宣一人足矣’先帝爺金口玉言,整個龍川府的人都跟著臉上有光。”
這是楊世宣平生最得意之事,忍不住哈哈大笑,連連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先帝是在勉勵老夫,我楊世宣可萬萬當不起這句話。”說道此處,收起笑容,嘆道:“與慎獨先生生於同時,大幸也,亦大不幸也。”
俞達心愕然道:“老夫子何出此言?”
楊世宣道:“你我一輩若有機緣,或能觀慎獨先生之風采,聆聽先生之教誨,可謂大幸;苦讀一生,讀萬卷書,作千篇文,卻不及慎獨先生一字一句,豈非不幸歟?”
“非但如此,費先生的幾位弟子也都是當世大才,尤其陸宜陸適之,少年成名,文采風流,兩辭帝詔不入仕,風骨傲然,名滿天下。”楊世宣說著搖了搖頭,“侯爺請看,連弟子也如此出色,天下無人可比。”
俞達心嘆道:“世人都道文人相輕,我看此言不實,您老人家有此一論,虛懷若谷,足可當夫子二字。”
陪坐的長老們紛紛附和,贊頌楊老夫子心胸寬廣,高風亮節。
楊世宣撚須而笑,雖然嘴上連稱不敢,心裡卻十分受用。
俞達心道:“咱們龍川府一向文風不彰,少年人大多務農從軍,讀書人甚少,古人有雲,文章經國之大業,詩文之學萬不可廢。”
楊世宣頻頻點頭:“不學文則愚,不學詩則鄙,文章千古事,於國於民都是大事。”
俞達心嘆了口氣,接著道:“可我俞家百年來人才凋零,連個舉人都未中過,實在令人汗顏。”
注:年年迎社雨,淡淡洗林花。樹下賽田鼓,壇邊伺肉鴉......宋梅堯臣《春社》,此處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