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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天變得異常悶熱，凝結在頭頂上方的陰沉意味漸漸降落，仿似鬼魅般將人的咽喉緊緊擰住，而呼吸也隨之困難起來。
大概是要下雨了……
青瑤抬眸輕看了看陰雲，道不清心中情緒。盡管牽扯王氏並非她心中所願，但她不得不承認，這件事情於她是一場豪賭。
她賭陛下能斷是非分明，她賭士人有存憂患之心，但她在看到湘妃的那一瞬間，卻因為不確定陛下對壽王的心意而面露凝重之色。
王茂彥似乎覺察到了青瑤緊張的情緒，柔和地對她笑了笑。貴人們很驚訝青瑤到來的緣由，明宗皇帝則皺了皺眉，問道：“熙華縣主怎麼來了？”
青瑤稍稍抬眸，不敢起身，只應道：“因為陛下詔命，而熙華與陛下所查之事有所牽連。”
“你倒是承認得快。”明宗皇帝話音冷冽，黑沉的眼中卻是白茫一片的冰冷。他見王青瑤著了身淺色的翠煙衫，散花水霧綠草百褶裙，青絲綰作一個鬆鬆的雲髻，隨意戴了淺紫挽帶，身姿娉婷，卻是再尋常不過的裝束，而一旁的王茂彥亦身著常服，可見傳召匆忙。
青瑤垂睫，抿了唇不發一詞。她不知湘妃究竟控訴了什麼，是以不好先作回應。
王茂彥斟酌了下殿中情形，才對明宗皇帝問道：“不知陛下急詔令臣進宮，所為何事？”青衣布袍，儒雅沉穩，這位歷經過殺伐的臣子便是匍匐於地，也有千絲不紊的意氣。
明宗皇帝眸中劃過一縷銀芒，示意汪文全將那幾頁折紙遞交到王茂彥手中，口中則哂笑道：“遊記既從你王氏書鋪流轉而出，想來，此書為何人所寫，你們也是十分清楚的？”
王茂彥的神情終變得有些凝滯，視線定定落在手中的黃箋上，道：“臣不知……不知這遊記所載有什麼問題。”
他稍稍頓了頓語氣，照著箋上的文字念道：“佛法興盛，廟宇成衰，公卿宗室信佛，浮生以為解惑，然布衣商旅皆以為苦。佛若佑民，當渡眾生，何以陷其於苦海之中。金裟披身，白骨寥寥，飽私囊者何其之多。虛妄生，佛
陀滅，亦不得成全。是以錯不在佛，在於興佛勞民者，民苦佛亦苦。”
“這話中意思已分明在指摘陛下，此番妄議，難道王侍郎還有意袒護這出書之人？”湘妃的神情顯然十分激動，她緊緊盯著王茂彥的身形，繼續說道：“你等威逼陛下滅佛，以借力打壓壽王，朝堂之爭，何必掩耳盜鈴，說些冠冕堂皇之詞？”
“妄議？”青瑤側過臉去，“湘妃娘娘認為這是妄議？”
她的話音仿似一根緊繃的琴絃般，低咽悲涼，清亮的眼眸中盡是清冽意味，“諍言直諫，未有所辭，何處來的妄議一說？”
“諍言直諫，那是朝臣之責，何須一書生，何須一支筆？”湘妃冷哼了聲，“依我看，諍言直諫是假，博取聲名是真，急民生之苦為假，陷陛下不義為真。這遊記如今已在臨安城中四處流傳，士人百姓皆為之蠱惑，紛紛響應王樓兩氏的滅佛之舉……”
湘妃冷呵出聲，清媚的眼中滿是憎惡之色，“臨安王氏操縱輿論，損陛下聖名，傷佛陀之身，已無道義可言。陛下，臣妾請陛下治王氏冒犯之罪，以正諫言之風。”
言畢，湘妃定定叩首。
周遭的空氣徹底地靜穆下來，青瑤遠聽著大殿之外雷聲轟隆，暴雨如珠砸落，心湖不由掀起疊疊浪波。
“王侍郎，朕再問一遍，這遊記究竟為何人所書？”明宗皇帝緩緩開口，眸色暗沉而壓抑。
謝皇後方欲出口相勸，便被明宗皇帝冷冷地瞥了一眼，心下頓生一股冰涼之感。
“陛下……這……”王茂彥囁嚅著動了動口，身旁的青瑤便磕了頭，接過話題道：“汪公公不是特意讓人帶了一本遊記全本進宮麼，諍言或者操控輿論，陛下看過全本才好做定論，不是麼？”
青瑤的話音疏離而冷漠，整個人彷彿帶著北原風雪的清冽意味，對湘妃說道：“娘娘愛重壽王，是以分寸立場盡失，謗言王氏不盡忠臣之責。赤子丹心，有時無關朝堂之爭，無關利弊權衡。”
“無關利弊權衡？”湘妃譏諷一笑，“熙華縣主，你膽敢說王氏滅佛，沒有半分私心麼？若臨安王氏所行端正，所言為公，為何不直陳陛下，而要借一本遊記蠱惑士人？”
青瑤淡淡地看了一眼湘妃，才緩聲說道：“因為寫遊記的人不在朝堂，而立於人海。”
她重新抬眸看向上首的明宗皇帝與謝皇後，道：“遊記所載，亦不僅僅關聯興佛時弊，官員貶謫、民生農事、風物異志、水文山勢都有幾篇，所聞所見，皆是再實際不過的景象。陛下居於雲端，未曾見過勤於耕植的老農因稅收繁重而口糧不足以飽腹的拮據，未曾見過這歌舞不休的臨安城外的情形……既然不曾親見，又何以說這本遊記是在蠱惑士人呢？”
外間風雨甚急，盡管殿中門窗緊閉，但青瑤依舊覺得遍體生涼。
明宗皇帝默然著，手中游記輕輕翻動，沙沙之聲撩動眾人緊澀的心絃。湘妃面色蒼蒼，但見明宗皇帝悠悠將遊記合上放在一旁，不由低哭出聲，“陛下……”
“熙華縣主是想說，朕不解民生疾苦麼？”明宗皇帝音色沉淡，只定定地看著王青瑤那雙澄淨的眼，問道。
王茂彥連忙拱手應過，“陛下……”
明宗皇帝擺了擺手，只繼續問王青瑤道：“你說自己與此事有牽扯，朕卻只想問你一句，你方才之言，是為了維護包庇寫遊記的人，還是你自己心裡就是那般作想的？”
青瑤聞言不禁凝眉苦笑，她輕輕地搖了搖頭，“陛下能解民生疾苦，卻不一定知道民因何而苦。所謂朝臣之責，除了侍主忠君，還需讓陛下揭開雲霧，以悲憫之心看看天下之人。”
“至於第二問……”青瑤只覺得舌尖傳來一陣麻木刺痛之感，她稍頓了頓語氣，才道：“臣女不存在包庇維護的嫌疑，因為熙華……便是寫這遊記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