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則,許多清寒士人出身的官臣亦出言抨擊興佛之舉,而回顧他們的履歷便不難發現,十有八九是受過吉昌江相教導的。
三則,王茂彥初任兵部侍郎,見風使舵欲追隨王氏的,或是治軍之舉損及其利益的兵部官員,立時劃為兩個派別,他們互相爭執著,可謂涇渭分明。
四則,向來不涉紛爭的臨安樓氏也出言勸諫明宗皇帝滅佛……
一時間,局勢便陷入了一種水深火熱的境地。明宗皇帝目光冷冽,沉靜複雜的眸色一一掠過朝上眾人,頓時心如明鏡……且不說佛是否當滅,便說眼前的場景,世家、黨派的紛爭,大義與私情的牽扯,都彷彿一雙巨大的毫不留情的手,將人的肺腑都牽扯出來,血淋淋地讓人發寒……
明宗皇帝從未想過,他的朝堂,竟會是這樣的情形。
九階之上,明宗皇帝坐著龍椅,心下漸漸地泛起一股惶恐,彷彿此刻身在雲端,只要稍微不慎,便會跌落得粉身碎骨。
王侍郎口中的錚錚之言,猶如一道道悶雷,將以往安穩醉死的朝堂給生生擊破了,同時,也似乎將明宗皇帝推入了一種如履薄冰的情境……
明宗皇帝定定地看著王侍郎,他亦清楚王氏是借機發難,但與此同時,他也漸漸地確定了一件事:即便沒有空顗的那句斷言,也沒有紫微巷中的初見心動,臨安王氏——他的臣子,也終究會在今後的某一次早朝上,勸諫他滅佛。
也許那時他可能早已半截入土,而他已經做好了滅佛的預設,也許那刻的朝堂不會有如此激烈的爭吵,但終究會有那麼一天。
明宗皇帝輕輕地瞥過太子那張沉靜的面龐,不由心生沉嘆。那日皇後來勸他時,那些微言大義都不曾動搖過他的心思,只除了一點,那就是他的兒子也曾有意求娶王氏之女。
他自詡明君,是無論如何也不願後世就與子爭婦這樣的小事來妄議他的,但他更不願住在雲端的自己,因為一個小女子便心生妥協……這矛盾真是可笑極了。
明宗皇帝微微抬眼,看天際雲光朦朧,雲隙裡偶然洩下的光亮靜靜地灑在皇城宮闕上,可等風一起,便雲移影動,再不能在原處駐留……明宗皇帝低低垂睫,彷彿悲憫。
不僅悲憫眾生,也悲憫自己這個雲端之人。
既然處置了那些毀壞民糧計程車兵,那麼惹得民怨沸騰的興佛之舉也必須立即停止。明宗皇帝終於下令,暫停大梁境內所有佛窟的建造,並命戶部、兵部釐清錢物挪用數額,凡賬目來往皆需查清,所涉官員候命待審。至於首當其沖的乾天院,當即日關閉,空顗入刑部候審,其他僧侶皆遣送回原處佛寺閉門清修。
而此前為討陛下歡心而大力提倡建窟立佛的壽王一黨,在這場爭辯塵埃初定後,更為明宗皇帝所厭。因著前兩日壽王一派對王茂英發難,壽王已被陛下罰以思過,故而他今日不曾親自站在朝堂上,直接承受陛下的怒火,此為喜……
不過朝中之人已經沒幾個人有心思去斟酌悲喜幾何了?他們更在意的是,這場滅佛之舉究竟會進行到怎樣的地步……依照王、樓兩氏對此事的態度,陛下若真的能下定決心滅佛,那麼對僧俗的處置也萬不會就此而止。
山雨欲來風滿樓,何處塵囂怨故人。
王侍郎定定地聽著明宗皇帝之令,心頭的拴石終是漸漸墜地。
人影清散,眾臣各揣心思出了大殿。王侍郎的腳步在門口輕輕停住,朝對面的樓寺卿拱了拱手,隨即兩人並肩而行。周遭臣子見狀,也不免頓住腳步,目光紛紛往這邊看來。
一臣子悄聲說道:“聽聞王氏之女從宮中出來那一日,敬安侯府世子便連忙去迎,兩人當街舉止親暱……”
“你莫要橫加猜疑。”旁邊一人連忙止住他的話語,並小心地往後瞥了一眼,才低聲說道:“此事臨安城中早已傳言紛紛,不過一直沒人敢多說什麼。不僅僅是駭於王樓兩家的聲勢,也因著敬重王氏之女和樓家郎君的緣故。更何況,若陛下當真存了真意讓王氏之女進宮,誰又願意上趕著給陛下添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