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綻卻不再問了,靜靜盯了他半晌,換了個話題:“你如何知道我要來?”不等夙寒回答,他便自嘲道,“自然了,你從前是火器營的主帥,如今又是西鶻的將領,整個帝京、整座鳳山,到處都是你的眼線。想來你計劃這次行動已許久了,只怕就連宮中也都有你的人。”他轉頭瞧一瞧元春,語氣中帶著不容察覺的佔有,“元春午膳的食盒裡的茜草箋,便也是你命人放的吧?”
他說一句,夙寒便點一點頭,聽他問,便笑答:“果然三殿下心細如塵,太子何曾是你的對手?但宮中那不是我,是我長嫂多事。本來我說,依她的聰慧,必定早已想到是我,何須提醒?她若想到,依她的脾性,自然也必定要來尋我的,又何須激將?偏我長嫂不信。這倒也罷了,我……”
不等他說完,元春便打斷道:“是抱琴吧?”她的聲音真冷,她的面色真嚇人,進帳子後,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這第一句話,便讓夙寒不由得笑出聲來。
“不愧是你,當真我沒瞧錯人。”他毫不掩飾自己贊賞的目光,“那你不如再來說一說,我為什麼定要引你上山來?”
元春冷笑道:“你步步試探,不過是為了試我。試我的膽量,試我的智慧,試我對你有幾分留戀。你的目的自然是報仇,可你也知道,殺了太子,還有皇帝,皇帝死了,自然還有他旁的兒子繼位。縱使你替這位新任的皇帝掃清了道路,他礙著天下悠悠之口,也必定要治罪於你與夙家。那麼你若想要全身而退,便要將太子的秘密作為籌碼,賣給一個最有可能奪嫡成功的人,換你夙家的百年安穩。”
越說下去,她的思路便越清晰。自從踏入這個營地,她所見皆是西鶻人懶散自得地擦拭著弓箭武器,毫無準備作戰的警醒。那時她便知道,夙寒的目標從來不是攻下帝京,甚至不是進攻中原。他是為了得到一個籌碼,一個能與未來君主討價還價的籌碼。太子,便是這個籌碼。彪悍勇猛的西鶻軍隊,便是他的本錢。
“你本來目標裡本沒有我,可你自打抓住太子後,反而聽說了我的訊息。想來太子對你我恨之入骨,他以為用我激怒你,能鑽些空子或者勸你倒戈。不知太子說了我些什麼事跡,反正現如今看來,我這個人似乎對你來說有些吸引力。你步步試探我,不過是想看看我配不配得上這吸引力罷了。”
她若想不到是他,便是失了智慧;若想到不肯來,便是對他毫無惦念;若是在山下退卻,便是沒有勇氣。只有如今氣定神閑站在他面前的她,在夙寒眼中,才配得上這番大動幹戈。
“那麼如今在你眼中,我可還配得上你這位驍勇善戰的大將軍呢?”元春只覺得心頭多了一片虛空之地,而這虛空又帶著些僥幸。彷彿夙寒如今變成一個這樣的人,她也不值得再為他留戀,輕鬆了許多。
一時間,帳營裡沉默著,只留下大帳中央燃燒的火盆裡嗶嗶啵啵的連聲作響。
慕容綻忽而抓起元春微涼的手,笑了起來:“你可還記得我對你承諾過什麼?我說,我定要你做我的皇後。不過是一屆草寇,也配和我的皇後相提並論嗎?”
他素來寡言冷麵,甚少露出笑意,如今笑起來,那溫柔便在眼底裡熠熠生輝。他轉頭面向夙寒時,卻又冷若冰霜,道:“江山天下,家國情仇,於我看來,不如一知己遠矣。夙將軍若定要元春,才肯說出秘密,那麼恕我好奇心有限,不大想知道太子的秘密了。”
元春只覺得心中一股極溫暖的騰騰熱氣湧出,彷彿四肢百骸都湧動著那樣的暖流,眼眶微微發澀,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夙寒一向自矜的面色也變了,他冷笑著盯著兩人緊握的雙手,“三殿下好深的用心,如此感人肺腑,怎麼卻與表妹訂了親呢?她是你的皇後,那麼你將來的正妻該當如何呢?”
慕容綻周身的冷氣再次發散:“我一生一世,自然只有一個正妻,那就是我的皇後。”
不是不感動的,只是她曾答應過嶽後的話,如今還聲聲入耳;她若身在後宮,賈家的命運又當重蹈覆轍,她此生拼搏至今,又有什麼意義呢?
她感覺一盆冷水從天而降,將她滿腔的柔情蜜意澆滅得蕩然無存。是呵,本就是無果的姻緣,哪怕再是情深,也抵不過命運的支配。
從前那個高喊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任性公主,早已在命運的輪回間,被打磨得光滑無痕。
或許這便是警幻使她魂牽至此的真正目的吧?叫她認清命運的不可抗拒,叫她俯首稱臣甘願接受。
“你也記得我說過的話嗎?綻,你要做皇帝,做天下的王。”她聽見自己在說話,那聲音冷得一絲溫度也無,“我卻不會陪你,不能陪你並肩,陪你睥睨天下。我決定留在這裡,綻,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