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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椿鎮。
榮華巷是條很舊的巷子,青石板路好幾處坑窪不平,騾子馬進來運貨都要時刻當心崴了腳。
就這樣一條路說了好久要修葺重鋪,可從春天拖到冬天,裡邊住的人從望眼欲穿等到心如止水,也就得過且過了。
這一日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吳氏酒鋪沒像往常一樣擺出招牌,所以院門被推開的時候,在前屋忙碌吳伯想習慣性說一句今個兒不開門,聽見鈴鐺叮叮當當地響才福至心靈地先回頭看了一眼。
先進來的人披著寬大的鬥篷,垂下來的發梢是雪似的顏色,但身姿俊秀,無疑是青年人的樣子,後面跟著個子稍高一些的黑衣青年,英俊的臉孔上沒有太多表情,唯獨望著那個人的眼神是溫柔的。
任何人見了這場景都要心裡打鼓,倒是吳伯驚喜地笑開了,連忙放下手中的抹布去迎接,“是穆少爺和薛公子,還想著你們什麼時候來。”
穆離鴉放下兜帽,同吳伯簡單寒暄兩句,“在家裡耽擱了一下,好在天黑以前還是來了。酒呢?”
前天是薛止一人來這裡說要買酒,吳伯面有難色地解釋說因為新年的緣故,存著的酒賣得差不多了,新一批酒還有幾天才期滿開窖,酒這種東西少一天都不夠醇香,於是說好今日下午來取,
“噢,給你們在後邊備著呢。”吳伯朝著大堂裡邊吆喝,“老婆子,把穆少爺要的酒拿出來!”得不到回應,他咋舌,“快一些,可別要人家久等!”
過了會裡屋的吳夫人才同樣大嗓門地吼了回來,“臭老頭,我是三頭六臂還是怎樣,你莫催,催就自己來拿!”
被下了面子的吳伯嘀咕了一句,“你們在這裡幫我看著店,我去去就回。死老婆子,靠不住就是靠不住。”
他走得太快,被旁邊擺著的火爐絆了下,虧得穆離鴉手快扶了他一把,不然這把老骨頭大概是要出事的。
“前幾天了蒸了籠好糯米釀的,這裡還有半壺,喝了暖暖身子也好。”他提起爐子上的銅壺,“要嗎?”
“那就來一些。”穆離鴉回頭望了薛止一眼,“他也要。”
“這是怎麼看出來的?”吳伯一面給他們倒酒,一面嘀嘀咕咕,“要我看這薛公子從頭到尾就一個表情麼,你居然能看出來這麼些東西,也是本事。”
半透明的米酒倒在杯子裡,穆離鴉沒有立即送到唇邊,“怎麼想起來做這個?”
“我有個老友,兒子兒媳都折在了去年年中惠州大水裡,自己帶著孫女相依為命,實在過去不下去了來投奔這邊的遠親,好歹有口飯吃,今天得空來我這裡坐坐。”吳伯嘆口氣,“那小姑娘面黃肌瘦的,看著怪心疼,想到櫃子裡還有秋天曬的桂花,給她做點酒釀吃。”
吳伯絮絮叨叨說了許多。這幾年不知是不是特別邪,各種天災人禍,就像去年夏天,好多地方大水泛濫,雜七雜八死了好多人,剩下逃難的又染上瘟疫或者幹脆被酷吏一把火燒死,最後活下來的那些人有孩子的把孩子賣進妓院勾欄裡換一點錢果腹,要麼就淪為乞兒在街邊等死。
穆離鴉聽得心中五味陳雜,取出一小錠金子放在吳伯手中,“吳伯,勞煩代我將這個轉交給您那位老友,就當是小輩的一點心意。”
“穆少爺,我知道你是個好心人,可是你能幫多少呢?天下這樣的人太多了。”吳伯收下金子,長籲短嘆完了,終於想起自己一開始是要去拿酒,“我這就去。”
長長的弄堂裡,天黑得比外面還要早,穆離鴉和薛止坐在昏暗的前堂裡對飲,偶爾說上幾句話,倒也愜意。
那一日後,宣武將軍自立為帝的事情被信使傳遍了大江南北,那些早就對燕氏暴政心懷不滿的異姓王和起義軍們有的選擇歸順,有的直接斬了來使,堅決要分天下的一杯羹。
“希望他真的能做個好皇帝。”穆離鴉隨手點燃了面前油燈焦黑的燈芯,“不過託了你的福,今年會是個風調雨順的好年頭。”
薛止留意到他面前的杯子空了,冰冷的眉目中多了幾分無可奈何的縱容,“你還是節制一些。”他算是注意到了,只要自己不盯著,這人肯定能喝得爛醉。
“又不會出什麼事。”
“你們不去看燈嗎?從這裡出去左拐,老祠堂那邊的街上在辦燈會哩。”
等吳伯提著兩個比人頭稍大一些的陶罐子回來,隨口問了句。
“燈?”穆離鴉是真不知道今天有燈會,怪不得來的時候感覺街上比之前熱鬧一些,人都往一個方向去。
“今天是正月十五。”以為他是忘了日子,吳伯提醒了一句。
“我知道今天,但為什麼……”為什麼是在這裡?
他記得小時候鎮上的人要看燈會都要走老遠一段路去隔壁鎮,不然的話也不會……
吳伯看穿他在想什麼,“本來是在隔壁鎮上辦的,可你也知道隔壁鎮出了那樣的事。難過是一方面,可日子還要繼續過。難得的節日不能荒廢,鎮長他們合計著就在我們自己鎮上辦了。”
穆離鴉目光落到那兩個壇子上,吳伯立馬接嘴,“你們要是去看燈,那酒我就和給你們存著,晚上散會了來找我取就好。”他瞥見燈火下被映照成暖色的長發和金綠色的瞳孔,忍不住又補了一句,“倒是穆少爺,你這模樣……還是遮掩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