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日晝夜等長,再往後黑夜就漸漸地勝過了白晝,本來按常理來說是這樣的。這怪事好像是從立冬那天開始的,最先是繡花的女人們發現的——有經驗的繡娘都知道,每日白晝縮短的時間約莫是繡完一根線的時長——她們發現白晝縮短的速度突然變快了,再後來其他人也發現了,恐慌便迅速地蔓延開,直到某一天,太陽再沒有升起,漫長的黑夜徹底籠罩了天京的每一寸。
在這永無止境的漫長黑夜裡,許多人都說是因為太後幹政,惹怒了老太爺,所以降下災禍懲罰他們。這樣的傳言越傳越廣,很快就傳到了大人物的耳朵裡,但深宮中的那位非但沒有花心思來平息謠言,反而派出了禁衛嚴酷地鎮壓。
只要有人被抓到談論此事就會被拖到曠地處行刑斬首,砍下來的頭顱用麻繩拴著掛在城牆示眾。
“不要說這些沒有來由的話了。”
牽頭的男人憑著記憶看向啟明星的所在,可那裡只有一片沉沉的黑雲,一如他們的命運,格外地不祥。
宣子嶂是被冷水澆醒的。
“醒了嗎?你最好快些醒,再不醒哀家真的會殺了你。”
是女人的聲音,語調甜膩婉轉,其中的某些東西冷得像冰,直直地刺穿了他的意識。
昏著的時候好些,一旦醒過來濃重的血腥氣就直往鼻子裡鑽,化作火燒一樣的痛楚灼燒他的肺腑,他打了個激靈,遲緩的頭腦開始運轉。
他首先想的是他露餡了嗎?如果是將軍的話,面對這種情況現在該怎麼應對呢?
“不用想了,你的那點雕蟲小技還騙不過哀家。”看穿他到底在想什麼,女人冷冷地嗤笑道,“你不是宣武將軍,你究竟是誰?”
被識破看啊?他迷迷糊糊地想著,眼睛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在模糊的重影中看見了一團燒起來一樣的豔紅色,好久後才對焦成一張豔麗的臉孔。
“末將宣武軍左將軍宣子嶂。”他喘息了一聲,用嘶啞的嗓音回答了女人的問題。
女人稍微思索一下就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宣子嶂,你還真是好大的膽子,連哀家都敢騙。”
“是啊,連末將自己都覺得吃驚。”
他終於想起來事情的全部經過。
在抵達京城的前幾天,他再也是忍不住,跟偏將軍密謀了一整晚,兩人擅自做主在將軍的藥裡加了足量的安神草藥,哄著將軍喝了下去。
留偏將軍守著昏睡中的將軍,他將自己易容成了宣武將軍的樣子,再找了個手下的小兵偽裝成自己,就這麼進京面聖去了。
沒有風光的開城迎接,更沒有喧鬧排場,唯一一個過來接引的太監又幹又瘦,總是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連話都說不利索,帶著他在這總顯得陰森詭譎的宮殿中左右穿梭。
不是禦花園也不是養心殿,他抬頭看向那副氣派的金絲楠木匾額,上頭是禧寧宮三個鎏金大字。
“看什麼看,太後娘娘肯見你是你的福氣。”這尖嗓門的太監陰陽怪氣地朝他努努嘴,“進去吧,太後娘娘等你很久了。”
跟他想得一樣,所謂的聖上接見不過是一個幌子,真正想要見宣武將軍的是那個女人,或者說是那蠻族巫師口中的想要宣武將軍命的大人物。
“娘娘……您想見宣武將軍這個人,末將就讓你見到了‘宣武將軍’,又何罪之有?難道說您還想對他做其他事情?”他試著笑起來,不知牽動了哪裡的傷口,痛得他只能勉強咧開嘴,“有什麼事情是一定要見到真正的宣武將軍才能做的?”他著重了“真正的”幾個字,其中譏諷意味不言而明。
紅衣女人扳過他的下巴,尖銳的金絲指套嵌進他的肌膚裡,但受過無數拷打的他已經痛得有些麻木了,這點小傷根本無關痛癢。
嗅到這血的味道,紅衣女人露出副摻著點輕蔑的瞭然神色,“骨頭這麼硬,我還以為是什麼東西呢,沒想到是你這種小妖怪。”
身份被點破的宣子嶂禁不住苦笑了一下。
在踏入禧寧宮,感受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威壓的一瞬間他就明白了,這全雍朝最尊貴的女人不是人,而是個不知活了多少年的大妖怪。
她披著人皮做偽裝,用美色和妖術誘騙了兩代君王,慢慢地將整個國家都攥到了手掌心裡,現在她要將自己染滿鮮血的手伸向他的將軍了。
“像末將這樣的小妖怪,就不勞娘娘您費心了。”
嚴格劃分的話,他的確不是普通人,但一代代傳下來,屬於妖怪的血脈已經被稀釋了許多,除了一點無傷大雅的障眼法,他看起來就和普通人沒什麼區別。
果然還是瞞不過她,不過他也沒指望真的能瞞住多久。
“哀家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等族類。”她皺起眉頭,“你既然知道哀家與你的同族,那麼你又為什麼一定要和哀家作對?”
彷彿聽到什麼好笑的東西,宣子嶂終於大笑起來,他一直笑,笑得受了傷的五髒六腑都在痛,笑夠了才對著眼前美麗得近乎妖豔的女人開了口,“娘娘,您與我是同族,但是您為我做過什麼呢?在我快要死的時候,您可曾看過我一眼?在您這樣血統高貴的大妖面前,我這樣的混血雜種可能連草芥都不如,就算死了也只能說是運氣不好……所以您說我和您是同族有什麼意思?”
遲絳的眼神暗了下來,看樣子是動了怒,手上的力道也漸漸加重,“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要向著那卑賤的凡人?”
“將軍與我有恩。”他咳了很久,咳出一串血沫,但還是勉力說道,“將軍救過我的命,不止一次。什麼同族我宣子嶂不知道,只知道一個宣武將軍,他就是我宣子嶂的天……”
“那你就和他一起死吧。你大概不知道,你的將軍早就是哀家的囊中之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