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長,這樣會不會不大好?”
說話的是個男人,聲音粗糙蒼老還帶幾分嘶啞,明顯不像是年輕人。
他貼著牆,悄悄地探頭往廳內瞧,發現說話的是個衣著考究的中年男人。
說是中年男人,可他的頭發已白了一多半,勉勉強強梳成個發髻,整個人形銷骨立,瘦得不成人形,即使隔著這麼遠的距離都能看出他面帶菜色,嘴唇泛著青紫,顯然是有病的。
這老男人說一句話就要喘半天,好不容易一口氣喘勻了,不像是要斷氣的樣子才繼續說:“為何一定要夜裡?而且這獅子……”
“這麼說你是信不過老道了?”
這中氣十足的聲音來源於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他身著洗得泛白的靛藍麻木道袍,身材頎長枯瘦,這麼一瞧頗有點仙風道骨的意味。他口氣也未有多麼嚴苛,可就是無端端要人由衷地感到信服,“這麼久下來,幫你治病續命,還救活了你那貪玩溺水幼子的又是誰?老道要是要害你們,還要耍這麼些小手段嗎?”
一提到這些事,這中年男人額頭上汗就直往外冒。
“都……都是您,您大人不記小人不過,莫要與小人計較。”他點頭哈腰,連連認錯,“是小人多慮了。道長救小兒宏安一命,大恩大德小的此生難忘。”
宏安?周宏安?
周仁夜裡便說過,周老二全名周宏安。這麼說,這半截入土的老男人就是周宏安的爹了?
穆離鴉餘光瞥見地上擺著的東西,用紅綢不甚嚴謹地裹著,透過那露出的一小塊輪廓,郝然就是昨夜裡他在欄杆頭見過的閉眼石獅子。
“還不快去……”老道士頗有些不耐煩地催促,途中話音一轉,陡然變得淩厲起來,“什麼東西?”
“道長,怎的了?”老男人還有些不明就裡,跟著四處張望。
他病得很厲害,光是這麼點事情就又逼得他不住地咳嗽起來。
穆離鴉低下頭,頓時知道是什麼暴露了自己:他手中的犀角燒得只剩一丁點,青煙在他身側盤桓了兩周,直直地就向著那兩人飄去,或者準確點說,是朝著那青衣老道去了。
透過青煙的帷幕,他看見的不是那仙風道骨的老道士,而是一隻瘦長身體、裝模作樣穿著長袍、尾巴尖都白了的公狐貍。這公狐貍翹著胡須,一副得意洋洋的狡黠模樣,說話的同時分了三道叉的尾巴還甩來甩去。
“什麼人?滾出來!”
看樣子這就是那青衣老道的原型了——狐貍精,一隻起碼活了幾百年的狐貍。
渾然不知自己原形已被人識破的狐貍老道見無人應答便親自追了出來,眼看就要找到他藏身的地方,雷雨天的第一道雷就這麼毫無遮掩地劈了下來,青森森的電光在青石板上留下焦黑痕跡,頭頂是震耳欲聾的轟鳴。
白毛公狐貍盯著這碎得不能再碎的地板磚,耳朵豎起來動了動,看樣子頗為猶豫。
就在這片刻之間,雲間又是青芒一閃,狐貍嚇得毛都炸了,只得老實地掉頭回去。
而那一頭,穆離鴉躲在牆壁的轉角,連呼吸都屏住。他並非懼怕,只是不知道驚動了這幻境中人會導致怎樣下場,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忽地,青牆上被某樣東西吸引了注意力。
幾道劃痕隱約組成了一個“止”字。他細長的手指在劃痕上流連了半天,面上陰霾一掃而空,禁不住抿唇笑起來。他模樣好,笑起來一如霽雪初晴,連灰霾的天都稍稍亮了些。
就算他瞎了也能認出這劃痕是薛止留下的,薛止費心在這牆上留了字為的就是能被他認出來。光是想到薛止也在此處,他高高吊著的一顆心頓時落了下來,轉而又化成了幾分擔憂。
這處時間流逝太過詭異,若是重逢以前薛止就犯了病該如何是好?
驚雷一道道地往下劈,知道的是要下雷雨了,不知道的只怕要以為有誰招了天譴。
屋內人說話的聲音再度變得模糊不清,隱約能聽見“沒眼人”和“午夜”等字眼。
此時周家宗祠還沒完全淪為魔窟,還在受什麼東西庇佑,若是要想毀掉它,最好的辦法就是引入邪祟汙穢,讓它們經年累月地汙染這塊土地。
這狐貍老道大費周折就是打得這麼個主意:夜裡陰氣最重的時分,令盲眼人眼覆柳葉、外蓋紅綢,將這閉眼獅子安置妥善,便算是為這聚陰之局設了個引氣口。
穆離鴉手中的犀角已燒掉了大半,只餘下指甲蓋那麼大的一丁點,青煙在他身邊打了幾圈轉,最後直愣愣地朝著前面某個放向去了。
他最後摩挲了一遍牆上刻著的那個“止”字,眼眸低垂,像在思考問題。
若是尋常的八門遁甲局,那麼只要找到生門就能夠脫身,可他要的不止是脫身,還有尋找到這迷局中的某樣東西。
因為身在其中的緣故,他無法迅速看穿這風,為何種理由而存在,已經將持續到何時,所以萬萬不可在此過久逗留。
他再度循著青煙的指引上路,將古怪的石頭獅子、狐貍老道和那面黃肌瘦的癆病鬼拋在了後頭。
走出幾步,他猛地回頭,發現片刻前自己站過的牆角已消弭在了無窮無盡的漫漫黑夜之中,連一星半點痕跡都再看不出來。
不知何時沿途憑空多了幾盞白紙糊的燈籠,隨著狂風上下翻飛,裡頭一點要熄不熄的火光,反倒襯得他手中那點青綠色火光越發黯淡。
就算是個傻子也該看出點請君入甕的意味,遑論是他這生來就與神鬼打交道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