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幾步,小孩竟戰兢跑上前,將錢還給了他,邊哭邊告訴他:“是一個帶面具的大哥哥告訴我們的,我們有了他的錢,你的錢我們不要了。”
沒用錢,他還是得到了問題的答案,薄唇間漏出一句“謝謝”,隨手將錢扔進旁邊乞丐的破瓷碗裡,咣當的清脆,在提醒他還莫要忘了買一壇酒。
買了酒,城中老蔣家釀的陳年女兒紅。提著來到死梅樹下。樹下枯葉堆疊如小山,不斷有蜈蚣,潮蟲在濕潤又僵冷的葉上竄動。他的注意力永遠都在樹上的刀痕,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它太明顯,太刺目,刺痛他的全身肌膚和心髒。
祖母說這全是姨婆刻的,他的姨婆,叫易雨妾。姨婆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情長。
情長,命短。
愛情裡並不是情長的都命短,但命短的,用情一定很深。
撫摸這些溝壑,他總想去擁抱祖母口中這世上所有人都及不上的,用情至深的姨婆,願望的強烈,尤其對樹喝酒消愁之時,達到了頂峰。
一壇女兒紅自然喝不倒他,姨婆已死的愁悶與再無法見到姨婆的無奈將他緊按倒在樹幹上。他的頭枕在一個硬邦邦的樹瘤,樹瘤戳他的後腦,他被紮得疼卻又覺得舒適,因為這能使意識保持清晰和真實。
在某一瞬間他起了這個念頭,姨婆在廿歲的時候自殺了,那麼這世上所有的人都不應該活過二十歲。在廿歲死去才能永葆青春和生而為人的美好。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也二十歲了。這倉促的興奮忽的被穿枝過葉的風聲斬斷,他聽見風聲裡夾雜幾句男女的慘叫,還有一個小男孩短促的求情,求情被抽刀聲湮沒了。
他直起身,撥開身旁死梅樹上的枯葉,一隻輕巧地扶搖而上的白鷺般,踩著樹梢,忙朝求情聲的方向飛去。
百丈之外。
他尋到一處農舍,柵欄外,他便撞見了三灘血泊。血在腥臭,有些挑戰他的冷靜,他憑借目光判斷,血泊中的三個人的胸膛都未在起伏,沒有生還者了。
有兩人的屍身是壘在一起的,一個樵夫打扮的男人蜷在底下,往上是一個面容慘白的農婦,只一具男孩的屍體趴在由房間跨入院子的門檻上。
這麼小的孩子……他皺皺眉,走近了些,想將男孩翻過來。突然感覺什麼東西向他的背快速俯沖下來,他機敏地側身,擦耳而過的同時伸出手指夾住了。回身的瞬間,一雙腳步踩身後槐樹梢的闊葉,沙沙一響。
他窮追上去,鍥而不捨。
總是差一點就追上。前面的人亦是如此想,差一點就甩掉這個執著的家夥。
一口氣追出十裡。想暗害他的人,身形是個高瘦的男人,穿著夜行衣,那人偶爾回頭的時候他還知道那人戴著面具。
除了這些,此刻能辨識那個人的最有用的資訊,就是輕功路子,只是那人使用的輕功腳法,他一時認不出來。
師傅曾為他講解過當今江湖一百八十二種輕功腳法,在那人那裡,他卻找不到對應的一種,似乎是南派吳氏獨創的月蹤步,又有些像中原申家的雁踏平沙。
那人背上,緊繫著一個棕色包裹。向前躍起躬身的時候,現出包裹之物的輪廓,他第一反應那是把刀,硬得不變形,彎得不像劍。對刀,他有天然的敏感和厭惡感。但什麼值得害人性命才奪來的刀?在普通樵夫的家裡?
天快黑了。
已追趕幾炷香,那人似乎不想再逃,直覺告訴他,那人並不怕自己追上,只不過是在溜著他兜圈子,自十裡之後,那人實際轉了個彎,已往城中在飛。他仍竭力要趕上,但他明顯感覺吃力了,已跟不上那人輕盈的步子。
離城門尚有好幾裡,暮鼓聲已突兀幾下。二更,城門已經關閉,夜禁來臨。即使他是吳府的人,是大將軍的二公子,他仍不想給祖母和父母添什麼亂子。
那人身法利索,趁門衛巡邏城牆的他處,快速重疊進一團黑影。他跟隨黑影其後,亦迅速滑翔進了城裡。
月亮被雲遮住,大街如漆墨黑。店門緊閉,人家休息,夜來靜謐,任何聲音都能被放大。城牆與房瓦之上,兩團追逐的影子似被線緊牽著移動。瓦被不小心踢翻,有人疾呼,旋即馬蹄錚錚起來。
金吾衛發現了他們。
一個翻身,那人已急速落下房頂。他回頭望金吾衛的來向,那手提的燈籠火光鮮豔,搖晃近了。他於是疾走幾步,匿在牆根,盡量不發出一絲動靜。
金吾衛的腳步在巷子徘徊,踩到碎瓦,踢了石牆,唾了幾口,聲響漸漸散失在夜裡。
月亮也被烏雲放出囚籠,顯出重獲自由的熱烈光芒,月色傾洩到他的腳邊,他抬頭看天。竟看見城牆上,仍嵌著一個高瘦的輪廓,輪廓環抱雙肩,一副鐵製面具朝自己反著冷光。
那人也在注視他。趁月亮未被烏雲第二次囚禁,那人終於動了腳步,蹬地飛走,不知何處。
他將那暗器掏出摩挲一回,又望向城牆,暗黑的城牆上,留兩束驚疑和渴望的目光。
作者有話要說: 銜接的是《一霎微雨》,亦是個獨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