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昌從兩人的面色上得到答案,繼續說:“灰色,這種象徵著死亡、恐懼和無情的眼睛顏色,可不是什麼人都能有的。”
灰色眼睛當然不是死亡和恐懼的象徵,事實上,渡邊家的灰眸是因為祖上曾經迎娶過一個俄國女子才遺傳下來的,而且到了邊白賢這一代已經淡褪成了偏灰色,只不過金世昌是對渡邊廣太郎有舊怨,所以恨屋及烏,也對這雙眼睛充滿偏見。
邊白賢的爺爺渡邊廣太郎是當年侵華戰爭中的甲種師團大佐,後面更是升到了中將,他的這一生,也算是輝煌至極,可犯下的罪孽,也不可勝數。
邊白賢的奶奶,原是沿海漁村裡面的一個小漁女,因相貌美麗,被人送給了渡邊廣太郎。
日本戰敗,渡邊廣太郎也隨軍撤退,對一個暖床的漁女他當然不會在意,就這樣隨意給丟棄了。
邊白賢的奶奶沒有能夠跟渡邊廣太郎去日本,當然只能回到自己曾經生活過的小漁村繼續做漁女。
但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在回到漁村後不久這個可憐的女人才發現自己已經懷有身孕。
在當時那種情況,她如果獨自把這個孩子生下來肯定遭受村子裡其他村民們的仇視和欺淩,迫於無奈,她在父母的安排下嫁給了一個老實人,生下了邊修明。
直至二十多年過去後,金以蕊遇上了邊修明……
“想我金世昌打了一輩子戰,死在我手裡的小鬼子不知道有多少,可最後我女兒居然喜歡上了一個日本人的後代,這簡直是恥辱!叫我如何對得起死去的兄弟們!所以我強烈反對他們在一起,就差沒打斷阿蕊的腿!結果她居然跟那個男人跑了,早知道我還不如真的打斷她的腿。我後悔啊!我愧對兄弟們!”金世昌捂著臉,一臉的痛苦懊惱。
陸良人突然想起來,小時候他們家和外公確實是沒什麼來往的。
在她模糊的回憶裡面,每年過年過節爸爸媽媽都會帶著豐厚的禮物上門,但外公總是避而不見,他們一家人只能留下禮物黯然離開。
後面雙方的關系是怎麼改善的呢?陸良人用力想,可就是想不起來。
“是良人。”
就在這時,金世昌點到了她的名字。
“有一次,他們兩夫妻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居然沒有一點責任心的把小良人一個人放門口,我以為他們已經離開,準備走過去把他們帶來的那些垃圾扔出去,卻看見良人站在鐵門外,她也看見了我,那時候的她根本就不認識我,可還是對我甜甜一笑,還請我吃糖。”
隨著金世昌的描述,陸良人也想起那一幕,那天是端午節,邊爸邊媽帶了些自家包的粽子和醃製的鹹鴨蛋來拜訪外公,也許是天氣炎熱,邊媽有點暈車,一直不怎麼舒服,邊爸不放心就陪她一起去上廁所。
陸良人一個人蹲在門口守護那一籃子禮物,正無聊到看地上螞蟻爬來爬去,忽然感覺到有一個黑影將自己籠罩。
她轉頭看過去,是一個穿著軍綠色大衣的老爺爺,那老爺爺皺眉也在看她,眼神很是不悅。
剛剛三歲的陸良人從口袋裡拿出一顆已經被掌心溫度捏到有些融化的水果糖遞過去,說:“爺爺,你不開心嗎?我請你吃糖好不好,吃了糖心情就會變好了。”
然後那顆黏糊糊的水果糖就這麼被塞進金世昌嘴裡,然後邊氏夫妻也就這麼被請進了家裡,然後金世昌把這對不盡責的爹媽罵了個狗血淋頭……
“難怪爺爺一直不喜歡姑姑姑父。”金秀敏小聲嘀咕。
金秀敏從小就記憶力很好,連嬰兒時期的事情都記得,當然知道金世昌對邊修明和金以蕊這兩夫妻從來都看不順眼,連帶的對邊白賢也很嚴苛,整個邊家只有陸良人是例外。
這位對一眾孫子外孫不假辭色的老者,只有在面對外孫女的時候才會有幾分好臉色,會緩和語氣跟她說話,有時候心情好還會給她講笑話,跟一對普通的爺孫一樣。
金仲大橫了金秀敏一眼,示意他不要說話,然後把目光挪到渡邊任一郎……不,應該是邊白賢身上!
邊白賢的薄唇已經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細縫,臉色陰沉的能滴出水來。
從金世昌開始講述這段往事開始,屋子裡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金世昌身上,只有金鐘大,他一直在觀察邊白賢。
以前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此刻也豁然開朗,金世昌對邊氏夫妻確實很不感冒,甚至就連他們已經去世都不知道,這裡面雖然有眾人蓄意隱瞞的原因在,可他自己的不聞不問也佔有很大因素,畢竟這位老人如果開口說要看女兒女婿,又有誰能攔得住。
金世昌對邊白賢也有種厭惡情緒一直隱藏眼底,以前金仲大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現在才能懂得金世昌確實是很討厭邊白賢,如若不然,他也說不出“淡眉和薄唇的人薄情寡義,鼻翼單薄的人氣量狹窄,眼瞼細薄又眼尾下垂的人奸詐狡猾”這樣的話來評判邊白賢的面相,把當年只有十五歲的邊白賢給氣得一天沒吃飯。
“還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訴你。”金世昌抬起眼,額頭上滿是一道道深深的紋路。
金仲大被這一幕刺痛了雙目,以前覺得爺爺只是位得了阿爾茨海默病的老人,所以感觸不深,現在的爺爺卻是一個大將軍、是一個大家長、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所以看到他垂垂老矣,就忍不住有一種悲涼倉惶情緒漫上心頭。
金世昌說:“我不管你是想做邊白賢、賢一郎、任一郎還是其他什麼,但是,做人,就要有個人樣!要有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