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整張照片裡沒有打馬賽克的只有何有時一人,取在最中間,彷彿整張照片都是以她為基準拍的。那時她托腮坐著,垂著眼睛,一手拿著一柄小匙攪杯裡的甜酒,微微抿著唇,是在笑。
一桌人中唯獨她最亮眼,頗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
喉嚨口堵得厲害,何有時慌慌張張往下翻,總共發了三十張照片,其中大半照片裡都有她。
她坐在湖畔拿著魚竿擺拍,起身時膝蓋疼得怎麼都站不起來,被場務扶起來的狼狽樣子;她站在岸邊緊張得不敢抬腿上船的樣子;她被同行的人扶著上臺階的樣子,高低腿明顯……
一張張從各角度偷拍的她,甚至也有她披著秦先生的外套,兩人站在江邊說話,形容親密的照片。
每位主播都有一行配字,而她的配字是:身殘志堅的美女主播——有時說。
“身殘志堅”四個字入眼,彷彿一記重錘朝她兜頭掄來,整個世界都暗了那麼一瞬。
何有時飛快地深呼吸,瞠大眼睛把眼裡的濕意憋回去。
做直播的這半年來,她一直小心翼翼,直播時帶口罩,也很少站起來,哪怕中途要喝水要去洗手間,她都會細心地蓋上攝像頭的蓋子。
她瞞得太好,從沒被人認出來過,也從沒被人發現她的腿疾。人氣排行榜上越來越多的主播被扒出真人資訊,她就越是恐慌。
而幾天前,從她答應去拍v的那個瞬間開始,何有時就預料到了會有這樣的結果。可事實真的如她所想地來了,先前做好的心理準備通通被打回原形。
會有上萬人,甚至更多的人。
他們會知道一直在直播裡營造高冷禦姐人設的她,其實是個不良於行的瘸子;知道她活在一個五十平的小屋子裡,哪怕去個超市去個公園都得緊張兮兮地規劃人流最少的時間和路線,在人多的地方會喘不上氣,活成了個徹頭徹尾的廢物。
臥室裡只亮著兩盞小夜燈,電腦熒光微弱,何有時一張臉白得嚇人,她幾乎握不住滑鼠,抖著手關了帖子。
夜晚十點二十九,定了半年的鬧鐘準時響起。何有時深吸口氣,開啟攝像頭。
開播。
從十點半直播到次日淩晨兩點半。整整四個小時,沒有一條彈幕。
房管關掉了遊客彈幕許可權,以為這樣就能讓她安心。
何有時也確實安心了。看不到別人的評論,於她來說,就是最有安全感的事了。
可有些事,不能一直往後躲。她已經慫了兩年了,最近也不知怎麼的,越來越想殼外的世界是什麼樣子,想和別人正常地交流,想肆無忌憚地走在任何一條人多的路上。
想走在路上時,能抬起頭。
她像往常一樣做完as|r直播,電腦右下角的時間跳到淩晨兩點三十分。何有時停下手裡動作,蓋上攝像頭的蓋子,放了一首歌,一邊開啟全體公告欄,用關節已經僵硬的手指慢騰騰打字。
今日氣溫驟降,淩晨這會兒屋裡冷得厲害,她右腿也疼得厲害,連站起來找找遙控器開個空調都提不起力氣。
公告欄是純黑色的背景,上頭慢慢地,出現了一個個白色的小字。黑白對比刺眼,生硬地讓人眼睛發酸。
“對不起。”
“一直以來瞞著大家,戴著口罩直播,是擔心被現實中的人認出來……雖然在直播圈裡,我的人氣還差得遠,大概也不值得扒。”
“論壇裡的照片都是真的,我確實是個殘疾人。”
何有時笑得微微發苦,盡管已經蓋住了攝像頭,她的緊張感卻一點沒少。面前這個一尺見寬的螢幕,彷彿有無數惡意如黑色潮水朝她湧出來,快要將她溺死其中,與以前那些視線沒有差別。
以文字代替聲音,就能掩飾她此時幾乎失聲的恐懼了。
“有時候,會覺得很難,特別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