擴廓帖木兒今年剛過四旬,正當壯年,可是看他的樣子,卻似乎有五十上下。相貌依舊清癯,眼角卻多了皺紋,鬢邊也添白發,只有一雙眼睛,陰戾如狼,較從前更為駭人。他鞭發皮裘,是蒙古人的打扮,出帳將手一拱,笑道:“原來是李叔父,十餘年不見了,叔父可安好?”
李思齊看他態度親熱,就放下了一半心,急忙還禮。指指站在自己身後的杞人:“你且看這又是誰?”擴廓帖木兒看到杞人,不由睜大了雙眼:“遮莫是陳叔父麼?怎還如此年青?小侄卻已老了。”
他把二人讓進帳中,李思齊的隨從,也吩咐部下好生款待。眾人落座,擴廓帖木兒介紹了陪坐的毛翼等將領、向龍雨等護衛,然後招呼道:“將好酒來,某與兩位叔父痛飲。”帳外答應一聲,時候不大,十幾個女子婷婷娜娜地端了酒肉,走進帳來。
當先是一個蒙古裝扮的婦人,腰肢略粗,顯然是有了身孕了。她把酒肉布在擴廓帖木兒面前,擴廓帖木兒一把將她摟到懷裡,笑著對杞人說道:“是小妾商氏,已有六個月身孕了。”李思齊急忙抱拳道:“恭喜,恭喜。”擴廓帖木兒叫商氏商心碧:“你與兩位叔父篩酒。”
說些客套話,互問別來情由,酒過三旬,李思齊終於得了機會,小心地說道:“愚叔此來,是奉大明皇帝之旨……”擴廓帖木兒把手一揮,打斷他的話:“我不做周瑜,叔父也休做蔣幹。我怎不知你此來是為朱元璋做說客的?要我降明,除非天做了地,海變了山也!”
李思齊的話才講一半,就被嚥了回去,只好尷尬地笑笑。擴廓帖木兒舉起酒杯來,笑著說到:“我恐窮畢生之力,殺不回中原,他朱元璋也難取漠北,從此南北永隔,故人們再難相見。天幸兩位叔父前來,好敘契闊。且吃酒罷,休講那些不痛快事。”
李思齊本來就知道自己的使命根本無法達成,聽擴廓帖木兒這樣一說,也幹脆不再開口。當晚李思齊和擴廓帖木兒都喝得大醉,兩人鋪開地圖,回憶十年前隔著潼關鏖戰的往事,一個說“我再加把氣力,你便輸了”,一個講“便無關、貊反叛,你也入不得關來”,意興飛揚,都似乎年輕了二十歲。
杞人在旁邊看著,看這兩個人似乎又回到縱橫中原,橫刀疆場的年代,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他們兩人,今日一聚,怕是死也不枉的了。”
第二天,擴廓帖木兒又大排宴席,招待李思齊和陳杞人。席間李思齊問他來居延海邊的用意,擴廓帖木兒搖頭笑道:“李叔父定當我要揮軍南下了。身在蒙古,要待草長馬肥,十月裡才是廝殺的好時辰,此刻六月未到,我怎肯動兵?北地水少,我不過來看湖邊風景,避暑度夏而已。”
就這樣,一連宴飲了七天,李思齊終於準備告辭了。擴廓帖木兒還待挽留,李思齊說:“天下本無不散的宴席,況樂不可極哩。此番重聚,死而無憾的,只是家中尚有妻兒,終是想念……”
擴廓帖木兒哈哈大笑:“堂堂關中李將軍,今日做這般小兒女態度,傳出去好不笑煞旁人。”說完收斂笑容,拉著李思齊的手:“既是李叔父執意要走,我遣人送你到界上。”轉頭吩咐妻舅毛翼,準備幹糧食水,送明朝使團南歸。
毛翼和向龍雨、程肅亭,還有吐蕃人渥兒溫,領著三百餘名士兵,用馬匹、駱駝馱了鮮肉、美酒,一路送李思齊等人南下。那渥兒溫原和杞人有過一面之緣,偶然說起來,都是慨嘆不已。渥兒溫說:“那遭我與總兵假作押李往大都去,於懷遠遇著陳師傅,還有宮大俠。轉眼二十載去如雲煙……”
杞人知道他口中的“總兵”,指的就是擴廓帖木兒,那時候他還叫漢名“王保保”,渥爾溫現在在他麾下,不敢直呼名諱,但這樣一來,他下面的話就可笑了:“……世事變遷,總兵今也做了總兵,退居漠北……”說到這裡,渥爾溫自己摸著頭笑起來了。
路上走了二十來天,看看接近兩不管地界,毛翼拱手對李思齊說:“送君千裡,終有一別,就此告別了罷。”李思齊急忙還禮:“請毛將軍上複總兵,盛待之情,銘感五內。”毛翼笑道:“李將軍既是如此客氣,總兵有旨,請留一物以作紀念。”
李思齊皺皺眉頭:“我為公差遠來,無以留贈……”毛翼道:“久聞李將軍有‘閃電刀’之名,何不留下?”“毛將軍錯會了,”李思齊笑道:“‘閃電刀’只是我少年時的渾名,並非有此一柄刀呵。”毛翼微笑道:“這個末將曉得。卻不知‘閃電刀’用哪隻手使將出來?”說著,眼望李思齊的右臂。
李思齊猛然變色,明白了他的意思:“這,這個也是總兵的意旨麼?”毛翼笑道:“正是,請留一臂,以為紀念。”這話說出來,杞人也明白了,當下催馬攔在李思齊的面前:“毛將軍,總兵果有此旨麼?不會是你擅作主張……”
毛翼轉頭問身後諸人:“總兵確是這般說來,你們也都聽到了。”諸人盡皆點頭。李思齊面如死灰,左手按在腰間刀柄上,手腕不住顫抖。毛翼笑道:“李將軍也是屍山血海裡廝殺出來的,只要你一臂,又不要你性命,怎這般不爽利?沒的教後輩們取笑。”把手一擺:“且相助李將軍取臂。”
他身後向龍雨、程肅亭、渥兒溫三名高手答應一聲,縱馬就向李思齊沖來。杞人將身一攔,叫道:“且慢!”向龍雨不理他,一爪向李思齊肩頭抓下。杞人跳下馬來,左臂一揚,使一招“龍度天門”,把他的手臂一託。向龍雨當不得杞人力大,身子竟然從馬背上騰空而起。他一隻腳已經脫蹬,另一隻腳還在蹬裡,杞人看得分明,右手一劈空掌,打在他坐騎的臉上,那畜牲長嘶一聲,向斜刺裡狂奔出去。向龍雨騎術本來平平,一個趔趄,竟然跌下馬來,左腳套在蹬裡,被馬拖在地上,拉得遠了。
程肅亭冷哼一聲:“好本領,名不虛傳!”一掌打來。杞人反掌去迎,“嘭”的一聲,兩人各自晃了一晃。渥兒溫趁機縱馬搶近,擎出彎刀,居高臨下,向杞人面門就是一刀。杞人反腿踢向馬足,那馬吃痛跳躍,也把渥兒溫顛將下來。
正在此時,只聽李思齊叫道:“且住,聽我一言!”杞人後退一步,左掌橫在胸前,凝神戒備。李思齊苦笑道:“陳師傅,我只道北來定必送了性命,家中棺槨已然齊備。今番能生回中原,都是託陳師傅的福哩。一條臂膀算的甚麼?沒的教王保保小覷了。”說著話,猛然抽出刀來,“喀”的一聲,斬下自己的右臂。
杞人驚呼一聲,沖過去點了他肩上諸處xue道,幫他止血。毛翼叫從人撿起落在地上的手臂,拱手道:“好‘閃電刀’,名不虛傳!就此別過,後會無期。”招呼眾軍轉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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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思齊身負重傷,回到鎮夷所,被迫休養了半個多月,等回到建康,已經十一月了,沒幾天就過了世。杞人和他在黃河南岸分手,回轉沈丘。眼看臨近故鄉,突然在路上遇到一個人。
此人四十多歲年紀,氈帽皮襖,是回回打扮。元朝時候,漢人也往往有穿蒙古服裝,或者色目服裝的,自朱元璋攻克大都後,就算真的蒙古人和色目人,也紛紛穿起漢裝來,杞人等見到,卻並不感覺歡喜。因此在路上遇見個回回打扮的人,不免多看幾眼。
那人也看杞人。兩人才要擦肩而過,那人突然操著生疏的漢話問道:“這位先生,咱們可見過面麼?”杞人老實回答:“面熟得緊,卻想不起來。”那人想一想:“二十年前在濠州鐵劍先生莊上,咱們可有緣得見的麼?”
杞人猛然想起:“你莫非是西域來的阿廝蘭先生?”那人頻頻點頭:“在下正是阿廝蘭。”杞人問道:“你可是來尋那聖使神矛的麼?”阿廝蘭吃了一驚:“閣下卻如何曉得?”杞人答道:“彭素王臨終,將那物件託於犬子,說應允了奧米茲,三年後要交與他。犬子臨終,交付到我手上。”
阿廝蘭長嘆一聲:“原來彭素王已死了麼?五年來我走遍中原各處,尋訪他的蹤跡,卻杳無訊息,還當他食言而肥,卻原來……”杞人道:“敝處便在前面不遠,阿先生隨我去取那物事罷。”
兩人結伴同行,路上杞人告訴阿廝蘭有關聖使神矛寶藏的故事。阿廝蘭點點頭:“我原本講過,若要求自身的福祉,還須自身努力,旁的人,旁的物,都是無助的。”抬頭看看天色,只見烏雲密佈:“怕是要落雨了……”
才走近杞人開店的小村村口,只見冷謙抱著一個襁褓,哄著襁褓中的嬰兒,微笑走來。杞人還沒問他,冷謙先說:“今晨某心血來潮,起了一課,果然是你歸來了哩。”杞人笑道:“信口胡唚,誰來信你——這卻是誰家的孩子?”
冷謙笑道:“是你孫兒,抱著來見祖父。”杞人一板面孔,斥道:“休得胡言,壞了雪妮婭清譽。沖兒過世四載,我如何能有孫兒?”冷謙“哈哈”笑道:“你不當漢傑是你兒子麼?這是他的娃兒呀,你走時便已懷上的,七月初四生人。”
杞人大喜,伸過手去:“給我抱來。”冷謙把孩子小心翼翼地遞給杞人。杞人先向他介紹了阿廝蘭,然後問道:“可曾起了名字?”冷謙道:“漢傑偏要等你歸來,請你來取哩。”杞人笑道:“我如何懂得取名字?還是你來。想當初沖兒的名字也是你起的哩。”
提到淩沖,冷謙嘆了口氣:“我與他起個名字喚作‘沖’,他卻終於沖而盈之,入世忒深,喪了性命。都是他小名喚作‘小虎’的不好。這個娃兒,不如叫作‘小狗’罷。”
杞人皺皺眉頭:“這個名字不好聽呵。”“亂世人不如狗,”冷謙搖搖頭,“治世難道比狗好麼?還是做一條無知無識的小狗,最是開心快活。”杞人點點頭,輕拍懷中的孩子。這時候,阿廝蘭突然說道:“真個怪呵,烏雲過去了,那雨卻落不下來。”
三人抬頭望天,只見一派澄淨,霞光萬裡,原本遮蔽天空的烏雲,也不知道哪裡去了。五彩光芒籠罩在三人臉上,杞人緩緩地說道:“晴而複陰,陰而複晴,原是天之常理,也是人之常理,有甚可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