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沖深深一揖:“老爹放心,但教淩沖不死,定然歸來!”艾布繼續說道:“還有一事,你若想娶我女兒呵,須先得信奉真主,入我教門,你且仔細思量者。”說完,拍拍淩沖的肩膀,自己一個人回店去了。
淩沖站在當地,心中思緒萬千。伸手入懷,撫o著雪妮婭贈他的玉鐲,忽然覺得肩膀沉重,似乎有萬斤重擔壓下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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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淩沖天不亮就離開左李花園,一路來到南城軍營,吉總把領了他和部下見面,關照即刻開拔,往校場去。臨近校場,淩沖不由想起前幾日豪傑大會上,伽璘真喋血旗杆,彭素王震驚當場的一幕,不由心中感慨萬千。
四方部隊絡繹開到,放眼望去,旌幟蔽天,足有十多萬人馬。雖然旗幟各別,盔甲各異,但士兵們一個個都氣宇軒昂,刀槍擦得耀眼,佇列排得齊整。淩沖心中暗想:“好不嚇殺人也!便這樣軍馬,若驟然南下,未知大王能否抵擋得住?似此形狀,反元大業何日可成?!”
吉總把悄聲告訴他,他們駐紮在南城的部隊有三萬餘,城北居庸關附近還有六萬大軍,此外,大都附近順、通、龍慶、涿、檀諸州,散佈五萬駐軍,都將陸續開到——這也只是中州軍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他們被安排在校場南門外,校場內則排列了各萬戶最精銳的親軍五千人,等待接受出征前的檢閱。淩沖站在隊中,帶領著部下百餘名健卒,只感覺四肢僵硬,動也不敢動。忽然,身邊一名彈壓湊過頭來,輕聲問道:“兄弟,甚麼出身?”
淩沖急忙按照事先背熟的假履歷,回答道:“在下高祖從龍定基,曾授千戶銜,祖、父都在樞院中公幹,此番欲重振家聲,往戰場上搏個出身去也。”那名彈壓“唔”了一聲:“好根腳。”臉上卻分明有不屑之色。
吉總把一直關注著淩沖這邊,聽到他們談話,立刻走過來,叫著那彈壓的名字,說道:“齊著,這個宋國整家傳的好刀法,不是尋常京都紈絝子弟,你休小覷了。大夥同陣殺敵,你須多看顧者。”宋國整正是淩沖假告身上捏造的名字。
約摸巳時剛過,大軍俱都開到,校場內外,十餘萬人馬鴉雀無聲。淩沖正在心中贊嘆:“好整齊的軍勢,好嚴明的軍紀。”忽聽不遠處號角聲起,“嗚嗚”作響,與之相應,校場內鼓打一通,“隆隆”不絕。
淩沖偶爾斜眼,正好看到那位名叫齊著的彈壓在對他使眼色,要他向南方觀瞧,那正是號角響起的方向。淩沖急忙望去,只見一隊繡甲怯薛,高張九犛大纛,簇擁著一個金燦燦的人,馳馬往校場而來。
淩沖猜測,那一定就是當今皇太子了。皇太子是名義上的天下兵馬大元帥,雖然不隨軍南下作戰,但出征檢閱,是不得不來的。只見那近千名怯薛個個人高馬大,銀色的魚鱗甲,外罩描花的白袍,頭盔擦得鋥亮,上插雪白的鳥羽,都持丈二長矛,真是好威風,好煞氣。他們所簇擁的皇太子,金盔金甲,外罩黃袍,看過去一片金色耀眼,連面孔都被金光晃得影影綽綽,也看不清楚年齡多大,相貌如何。
這支隊伍雄糾糾地走近,才到校場門口,突然場內又是一通鼓聲,震天動地。那些繡甲怯薛,聽了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倒有一大半嚇得在馬上亂晃,更有一個“啪嗒”一聲,把長矛都掉落在地上。那人急忙跳下馬去,撿起長矛,又複翻身而上,身法竟然略顯呆滯。
淩沖心中暗笑:“原來都是銀樣蠟槍頭。人說蒙古勳貴子弟,今有許多都不能騎馬了也,看此傳言不虛。若都是這樣兵馬,大王揮兵北進,三個月便可橫掃韃虜,平定天下!”看看兩旁排列的中州軍,也都是面有譏諷之色。
怯薛們護衛著皇太子進了校場,跟隨在他們後面的,是一隊裝備精良的中州軍,全都漆黑的鐵甲,鐵兜鍪壓到眉楞,與那些怯薛們不同,反而都騎著蒙古小馬,各持旗幟器械,殺氣騰騰。他們簇擁著一面“帥”字大旗,旁邊還有兩面略小些的旗,一個繡隸書“關”字,一個寫楷書“貊”字。
淩沖知道,這是擴廓帖木兒和他麾下大將關保、貊高到了,急忙放眼望去。只見旗下果有三匹駿馬,馬上三人,並轡而行。他看得仔細,白麵無須的是關保,紫面長髯的是貊高,中間的,定是大元太尉、中書左丞相、錄軍國重事、同監修國史、知樞密院事、兼太子詹事,又新封河南王的擴廓帖木兒了!
關保行在擴廓帖木兒右手邊,因為曾在北城警巡院中見過一面,因此淩沖認得。只見他騎一匹棗紅馬,頭戴漢式狻猊盔,高高的前箍,如鳳翅般兩片大護耳,盔頂紮鬥大一朵紅纓,身穿狻猊甲,外罩繡花大紅色袍服,繫著絲蠻帶,威風八面。
行在擴廓帖木兒左手邊,便是曾在樞密院中見過的貊高了。他是一身蒙古式樣的盔甲,頭戴笠子帽形狀的銀色兜鍪,左右兩片飛雲般護耳直垂至肩,細網狀頓項護住脖頸,盔頂紮一朵白纓,插兩支白色雉尾。身穿銀色魚鱗甲,沒有罩袍,卻系一幅雪白的大披風,騎一匹白龍駒,就算評話裡的白袍將趙雲,也沒這麼俊偉瀟灑。
相比這兩員大將,中間的擴廓帖木兒反倒沒那麼顯眼了。他頭戴笠子帽形狀的蒙古兜鍪,插一叢白羽,護眉很低,看不清相貌,身穿鑌鐵連環甲,外罩紫袍,雜繡徑五寸的大獨科花,騎一匹青色的蒙古小馬。這三個人威風凜凜地走過來,與見到皇太子時不同,幾乎所有士兵的眼神中都流露出了崇敬的光芒。
就連淩沖,也不禁肅然起敬,心道:“大丈夫便當如此,才不枉了來人世一遭。我若想從軍呵,便義父與大王、湯大將軍等的交情,怎不弄個千戶來當?若能建立了功勳,待大王取了天下,我也能這般威風哩!”
想是這樣想,可他明白自己終究不是當兵的料,一邊羨慕,一邊在心中嘲笑自己。正在胡思亂想,忽聽貊高胯下白馬“唏溜溜”長嘶一聲,前蹄立起,不住踩踏,似乎是被甚麼東西嚇到了。
貊高二話不說,翻身下馬,拔出腰間長刀來,對準那馬的脖子狠刺進去。白馬又是一聲嘶叫,翻身栽倒。貊高收了刀,單膝跪倒在擴廓帖木兒的馬前,大聲說道:“末將控馭不力,致使馬驚,請大王責罰!”
擴廓帖木兒揮手說了一句甚麼,想是原諒了貊高。這時候,有親兵過來拖走了白馬的屍體,並牽了一匹青聰馬來,貊高重新上馬。只聽關保笑著打趣道:“未出徵而馬驚,大是不吉,貊知院且留守北地,不須去了罷。”貊高冷冷地回答道:“不吉已去,我今換了馬也。”
隱約聽到擴廓帖木兒的聲音說:“馬是畜牲,終難由人——強似長矛墜地。”他和關、貊二人一樣,說的也是漢話。三個人一起“嘿嘿”地笑,笑得肆無忌憚,但聲音卻壓得很低。
這支隊伍進入校場,時候不大,校場中第三通鼓響畢,隱約傳來喊話的聲音,嘰哩咕嚕的象是蒙古語,大概是皇太子正在訓話。大約一碗茶的功夫,皇太子終於說完了,又輪到擴廓帖木兒講話,說的卻是漢語,淩沖距離太遠,完全聽不清他在說些甚麼。
第四通鼓響,接著是整齊的腳步聲,大概在檢閱部隊。最後第五通鼓響過,貊高一聲大呼:“開拔!”校場外諸軍遂開始行動。在此起彼伏的號角聲中,旌旗飄拂,淩沖跟在吉總把後面,與齊著等幾名彈壓並肩向南方行去。此時日在中天,已經午時將盡了。
淩沖轉頭看了一眼,雄偉的大都城,隱約矗立在地平線上。他伸手到懷中摸摸那枚玉鐲,雪妮婭的笑臉又浮現眼前。這一去啊,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重回大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到心愛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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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關於蒙古人的名字
元代的蒙古人,沒有姓,而只有名與氏族名。蒙古人的名字來源很多,包括顏色、數目、物類、吉祥語,等等。常見的蒙古人名有:察罕白色)、哈剌黑色)、忽蘭紅色)、擴廓青色)、乃蠻八)、也孫九)、禿滿萬)、阿勒壇黃金)、失列門銅)、帖木兒鐵)、賽因好)、伯顏富)、不花牯牛)、巴兒思虎),等等。此外,蒙古人也有用畏兀兒維吾爾一詞的本源,但並非完全是現在維吾爾族的祖先)語和漢人俗語取名的。
因此,察罕帖木兒的意思就是“白鐵”,擴廓帖木兒的意思是“青鐵”,帖木兒作為蒙古人常用名,經常可以在《元史》等史料中看到,但並非是姓。察罕帖木兒和擴廓帖木兒都沒有姓他們另有漢姓漢名,則與其蒙古名字完全無關)。拙作行文盡量使用其全名,而在部分漢人的對話中,嫌其名長,而習慣性地直接稱呼為“察罕”、“擴廓”,相信讀者可以理解。
最後,感謝《中國風俗演義·元代卷》一書,小說中許多相關元代的語言和風土人情,我都是從此書上得來的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