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怎麼莫明其妙地又要往清真居去?他滿腦子都是雪妮婭的面孔,揮之不去,心裡似憂似喜,正自徘徊,突然一物自天而降,打在頭上。
他一撫後腦,定睛看時,是一柄短短的竹叉子,抬頭望去,只見旁邊是棟兩層小閣子,窗戶裡隱約一個女人的影子一閃。淩沖心裡好笑:“莫非是潘金蓮叉窗打著了西門慶?噫嘻,我可有哪點象著西門大官人?”
正待離開,忽然聽見窗子裡果然傳出個女人柔媚的聲音:“官人請留步。”淩沖又好氣又好笑:“不曾打痛,娘子請回。”那女人聲音道:“我看官人好生面善,有一事相詢。官人且請留步。”
淩沖一愣抬頭,見那女子已經探出臉來,真的風韻嫣然,只是還沒上頭,是個黃花閨女——倒果然很面熟的樣子。那女子問道:“官人前些時候,可曾與朋友往驅口市去?還記得奴家麼?”
淩沖恍然大悟,這不是驅口市上,暗中遞給王保保一枚金釵的那個女子麼:“原來是姑娘。”那女子見他記得了自己,甚為高興:“官人稍候,我下去開了門,有些事情請問官人。”
年輕人好奇心旺盛,淩沖立刻把甚麼潘金蓮、西門慶的故事拋到了爪哇國去。當時男女之防也並不象宋代那樣嚴密,不一會那女子開了門,他便告個罪,老實不客氣走進去了。
屋子不大,陳設簡陋,那女子讓了坐,燒了碗茶遞上來,開口問道:“請問官人,當日與官人同行的那位朋友,喚作甚麼?”淩沖皺皺眉頭:“終究不是那廝買的你麼?”“不,”那女子笑了,“第二日便有一位老人家,執了那股釵來買下我,喚我認了他作幹爹,養在這閣子裡,說主人過幾日便來,卻始終不知他究是何許人也。”
“此人喚作王保保,”淩沖道,“我與他相識不久,只曉得中州人士,做軍官的,其他麼……也不甚了了。”那女子一愣,淩沖問她:“我只道姑娘曉得他的底細,這才贈釵。偌大個大都城,王孫公子正多,不知名姓身份,姑娘如何偏挑中了他?”
那女子笑道:“官人也不知他的底細,如何肯與他交遊?我看他眉目間英氣勃發,料是個英雄豪傑,這才……告罪,還未曾請教官人貴姓?”淩沖抱拳答道:“敝姓淩,單名一個沖字。姑娘……”那女子一福:“小女子姓商。”
淩沖站起身:“實是幫不到商姑娘……這樣罷,再見了王保保,我催他盡早前來與姑娘相見。”那女子站起身來又是一福:“如此,有勞官人了。”
從閣子裡出來,淩沖越想越是疑惑。王保保布衣科頭,口稱貧窮,可是真的買下了這女子,還有一所宅子養著她。雖然宅子不是很好,但大都地貴,是眾人皆知的事情,他一個外省軍官,如何有這等財力?
再想想他的氣度,果然並非常人,連小舅子毛翼也是錦衣華服,相貌威武,而且能在校場上訂到閣子,與都總管顧秉忠相鄰——莫非,他是廓擴帖木兒軍中的高階幕僚?
想到毛翼,才想起王保保斷弦未續的訊息忘了告訴那商姓女子。閉上眼睛琢磨一下,二人郎才女貌,倒是佳配,如果再遇見王保保,不妨拿此事開個大大的玩笑。胡思亂想中,竟然又走到了清真居的門口。
淩沖想,王保保也許正在清真居裡,不妨拉了他去見那商姓女子。明明知道是自己找個藉口,想再見雪妮婭一面,還是抬腿要往裡邁,卻見兩個太學生模樣的人醉醺醺踱了出來,擋在他的面前。
只聽其中一人道:“甚麼鳥回回,竟不許人吃酒。咱們且他處吃來。”另一個道:“都怪張強那幾個賊廝在此鬧事,害得舍監發話,天黑前必要轉去。否則你我再喝他個兩三斤,打甚麼不緊?”另一個道:“這清真居的老闆不知甚麼來頭,小小件事,竟勞動顧總管來太學裡大發脾氣。你都腳下飄飄了,還再喝兩三斤,小心與張強他們一般,著拿去總管府裡吃板子。”
淩沖聽他們說話,抬頭一望天色,果然昏沉沉的,快要掌燈了。心裡記掛史計都,急忙把邁出去的腿又縮了回來,匆匆往來路趕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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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計都正擺好了酒等他。淩沖才坐下來,他便忙著倒酒:“兄弟,且陪大哥吃上幾杯。”淩沖連忙端杯奉陪。二人連吃了七八杯酒,史計都只是皺著眉頭,一語不發。
“大哥,”淩沖忍不住了,“有甚事情為難麼?”“唉,”史計都嘆氣道,“這樁情事,不曉得是福是禍哩。兄弟,你我既然是好兄弟,我的事情總不好瞞你——你也休瞞我,你是西吳王的部下,派來大都城裡坐探的不是?”
淩沖知道這事也根本瞞不了對方,於是點一點頭。史計都道:“愚兄之事呢,咱們從頭講起。三十年前,那時辰我不過十七八歲的後生,方才藝成下山,一心要行俠仗義,還想驅逐韃虜……”
他又喝幹一杯酒,夾了塊肉吃,這才緩緩地說道:“行走江湖,終於被我結識了一些好朋友,都說韃子勢大,非是一兩個人逞血氣之勇便可成功的。他們引我去見了一個人也……”
他眼望遠方,象在回想那遙遠的過去:“怎的說呢?愚兄笨嘴拙舌的,也不詳細講說這段因果了罷。總之大夥一起做這番事業,都結義拜了把子,便是‘九曜星君’。”
淩沖凝神聽他往下說。只聽他長吸一口氣:“實則還應是‘七曜星君’,中央鎮星周大哥,東方歲星李大哥,南方熒惑董大哥,西方太白厲大哥,北方辰星陸大哥,還有就是適才來尋我的羅睺星龔海端龔大哥,與我這個計都星。七曜之外,其後又來個月孛星簡小妹……”
淩沖問道:“那日月呢?”史計都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之中:“日帝、月後,本是夫婦,豐神俊朗,武功天下無敵,彷彿大羅金仙一般,你休說見呵,想都想不到哩。雖者說拜了把子,但咱們幾粒凡星,哪敢與日月爭輝,還有其他一些兄弟,都心甘情願地做他們婢僕,任由差遣。
“至元四年,二十七年前罷,鎮星周子旺大哥在袁州率白蓮徒眾起義——周大哥是彭瑩玉彭和尚的首徒,功夫青出於藍,不在乃師之下,咱們兄弟幾個,除了日帝、月後,最敬服的便是周大哥。周大哥後來吃了敗仗,身負重傷,但並未曾死。被韃子捉來大都淩遲的,不過是個替身而已……”
淩沖心道:“果然周子旺當日未死。”只聽史計都接著說道:“周大哥逃歸丹楓九霞閣……”淩沖驚問:“丹楓九霞閣?!”“正是,九曜的本營便是丹楓九霞閣,日帝便是丹楓九霞閣主人,”史計都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淩沖驚愕的神情,繼續說道,“周大哥逃歸丹楓九霞閣養傷,卻引出一場天大的禍事來呵!”
他頓一頓,又是一杯酒落肚:“日帝責怪周大哥太過輕舉妄動,白白葬送了我大漢數千好男兒的性命。月後卻贊周大哥才是真正的英雄豪傑,說日帝每日只會嘮叨‘時機未到’,徒為大言,卻不敢有絲毫舉動。二人大吵了一架,月後竟然領著月孛小妹反出丹楓九霞閣而去。
“時隔不久,周大哥傷愈,領了歲星李大哥——便是今日你在校場上所見的那個‘木子李’,他的本名喚作李樹坤——他們二人前往淮東,尋機再起。到了至正七年,萬事俱備,正要起事,卻不知哪裡洩露了訊息,韃子調了數萬軍馬前來剿殺。周大哥他們才三十六人呵,雖雙拳難敵四手,兀自與敵周旋了七、八日,殺死韃子千餘。周大哥終於力盡,中箭身亡,李大哥重傷逃回……”
淩沖聽說過這件事情,當初集慶花山一帶三十六人打敗元軍數萬,自己或死或逃,卻無一人被捉,時隔二十年,想起來都不免使人血脈賁張,翹指大呼“真個好漢”!
他仰頭也幹了一杯酒,卻聽史計都繼續說道:“月後聽聞此事,前來大鬧丹楓九霞閣,說定是日帝洩露了周大哥的行藏。日帝大怒,講道夫妻多年,不想月後竟如此看待自己丈夫,氣頭上將月後、李大哥與月孛小妹都趕出丹楓九霞閣去也,並道從此恩斷義絕,叫他們莫再踏入莊中半步。
“自此而後,日帝性情大變,今日斥責這個,明日囚禁那個,搞得谷中人人自危。我是個粗人,年紀又最小,日帝倒還信得過我。一邀我同飲,吃得大醉,將心裡話都吐了出來。
“原來日帝與月後自小青梅竹馬,又同拜在道州大劍客符翼軫門下。符翼軫於至治二年起義敗死。日帝道:‘師父的劍術天下無敵,又精通用兵之道,連他尚且數月便即失敗,我們又豈敢不謀定而後動?惕塵’——那是月後的名字——他道‘惕塵見不及此,還則罷了,憑甚麼懷疑我會出賣周子旺?!’”
史計都長嘆一聲,道:“日帝的心事我也解得哩,竟被最親近之人懷疑,其痛何如?但他自此看誰都似包藏禍心,卻實實的令人心寒。他說平素最看顧李大哥,誰料李大哥幫腔月後來誣蔑他;他又說龔大哥心機深沉,董大哥機智多變,陸大哥總頂撞他,都不可信;剩下一個厲大哥,在月後未嫁之時曾去提過親,後來與日帝較劍輸了,才乖乖退出,此時舊仇自然也翻將出來……
“至正十三年冬臘月——嗯,我記得清哩,便是王善破羅源那一月——陸大哥突然失蹤了,不幾天便有謠言傳將出來,說是被日帝遣人暗殺。厲大哥去尋日帝理論,一言不合便動上了手——他卻哪裡是日帝的對手,不過數十合,便被廢了手腳。那幾日呵,丹楓九霞閣紛亂如粥。不過兩月有餘,董大哥重傷被囚,龔大哥反將出去,日帝氣得吐血,自此只信任自己新收的僕傭,老兄弟們殺的殺,囚的囚,我也終於存身不住,遂藉口母病逃將出來。有十餘年呵,再未曾歸去。”
史計都一邊說,一邊不住喝酒,已經有幾分醉意了:“實則日帝雄才大略,月後女中豪傑,除了我不成器,眾兄弟也都是將相之才,非是普通的江湖人物。若能戮力同心,便如至元初年那般,或者蒙古韃子早被逐出中原了也。”說著苦笑一聲,又是一杯酒落肚。
淩沖問道:“自此而後,大哥再未回過那丹楓九霞閣麼?”史計都點頭:“那個彭素王,是月後的遠房外甥,年幼時候去過丹楓九霞閣,日帝甚喜愛他,我們也都見過的。丹楓九霞閣自我們幾個散夥之後,便寂寂無聲。白日聽龔大哥講起,彭素王分明得了日帝的真傳,且功力較日帝全盛時似還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們兩個,因此頗想歸去看看。”
他又要倒酒,被淩沖攔住了:“大哥,酒吃多了須傷身體。”史計都也便停手,向淩沖道:“龔大哥是身在曹營心在漢,與此間的主人一般——你大約也猜著了,此間的主人便是左李也,當日在福來金店裡放箭救你的便是他了。哼,這廝,自小練箭,原來左臂長過旁人,他是能開那地牢鎖的,我卻徒有鑰匙,摸不著鎖孔……你且放心在這裡安住下去,只是他不會與你碰面,甚麼時候想要去了,與下人說一聲便是。”
淩沖問道:“大哥這便要回丹楓九霞閣去?”“是啊,”史計都閉上雙眼,“久便想歸去看來……也不知是福是禍哩……明晨便要動身,有龔大哥同往,料應無事……”他頓一頓,瞿然醒覺,睜開雙眼:“果然有些吃多了酒,兄弟,愚兄先去睡也,你也早點將歇罷。”淩沖點頭,目送他踉踉蹌蹌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