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望著她的眼神也頗為詫異。當下猶豫著在她對面坐下,口中慢慢回答:“如此,涪州姓朱的,是閣下至親了。幸會,幸會。”
雪妮婭心想:“爹說這般人非賊即盜哩,可他哪裡象是小賊?若說是南方的反賊,都道他們青面獠牙,拜魔王吃人血的,也不該這般儒雅相貌……”忽看那青年招呼夥計道:“有甚好掛麵,將一碗來。”他這一轉頭,似乎正看見那三個西番僧人,不由微微皺眉。但等轉頭回來,面對雪妮婭的時候,卻又換上了一副笑臉:“卯時才自肅清門進城,一路打聽了來的,尚未吃飯哩。告罪,告罪。不敢動問大姐怎樣稱呼?”
雪妮婭結結巴巴地報上了姓名,不知道為甚麼,她感到自己越來越是心慌。那青年問道:“大姐是色目麼?”“我是回回,”雪妮婭反問道,“先生……”那青年微微一笑:“小姓淩,單名一個沖字。”
“林沖?”雪妮婭愣了一下,“遮莫是‘豹子頭’?!”“非也,”那青年笑道,“是水旁的‘淩’,非是二木的‘林’也——我自南方來,官話或有吐字不清爽哩。”“我不識得漢字的,”雪妮婭紅著臉回答道,“淩先生,有人教我將一樣物事予你哩。”
淩沖瞥了一眼那三個西番僧人,止住雪妮婭的話頭說:“且再理會。”正好夥計端了一碗麵上來,他低下頭吃麵,不再說話。雪妮婭這才想到,在這大庭廣眾之下把那尊金佛交給對方,確實不妥,於是笑一笑,低聲說道:“你吃畢且換個所在,我再交予你。”
淩沖點頭,狼吞虎嚥地三兩口把面吃完了,從招文袋中掏出方手帕來擦了嘴,又取出張交鈔來放在桌上,這才笑笑說道:“且別處講去。”
兩人並肩走下酒樓,也只巳時四刻左右,走不上十幾步,淩沖一側身,拐進白雲樓後面一條狹窄的衚衕裡去。雪妮婭跟進來,淩沖道:“此處人少,大姐……”話沒講完,只聽衚衕外有人叫道:“雪姑娘,請留步。”
雪妮婭認得是王保保的聲音,轉過頭來,剛答應了一句,突然“呼”的一聲,一物如烏雲般當頭壓下。淩沖看得明白,只見是個披紅褐色法袍的西番僧人,兜著個大黃布口袋,已經把雪妮婭罩在其中。他急忙一拳打去,另一個番僧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閃身橫臂前來格擋。
雙臂相交,淩沖半邊身子一震,那番僧卻一個跟鬥倒翻了出去。他的同伴此時已將口袋馱在肩上,呼哨一聲,直向衚衕深處奔去。淩沖拔腿要追,冷不防第三個番僧跳出來,一鋼刀斬向他的腰間。
淩沖徒然止步,猛一吸氣,小腹向內一收,躲過了開膛破腹之災。就這麼一愣的工夫,那三個番僧已經聚合在一起,風一般跑得遠了。
淩沖再次拔腿猛追,只聽耳邊風聲響起,一道藍色的人影從自己身側硬生生擠了過去。他追上兩步,問那人道:“這位官人,可是那位小姐的朋友麼?”那人正是王保保,當下橫了淩沖一眼,沉聲道:“快追,羅嗦甚麼!”
兩人都練過輕身功夫,腳力遠在那三個番僧之上,只是大都城內各坊間的衚衕和道路實在是四通八達,宛轉曲折,兩人都不熟悉,因此追了半天,還是隻能看見前面隱約的人影。眼見奔近一座城門,那些番僧們一溜煙沖出城門去了,奇怪的是,守門的兵卒卻並不加以阻攔。
淩沖和王保保奔近城門,早有兩名兵卒挺槍迎了上來,喝問道:“光天白日跑的甚麼?做甚麼的?!”兩人不耐煩多說,一拳一個,早把那兩個兵卒打成了滾地葫蘆。餘下的兵卒吆喝一聲,想要沖近前放對,卻只見人影一晃,他們早跑出城門去了。
兩人沒工夫看城門上的字,王保保心道:“幸得只是幾個土兵,未有中州的健卒守把。想必不是健德門,便是安貞門了。”原來大都共有十一個城門,南城是順承門、麗正門、文明門,西有肅清門、和義門、平則門,東有光熙門、崇仁門、齊化門,因為皇城建在城南,附近較為繁華,又面對紅巾軍紛擾的山東、河南方向,因此擴廓帖木兒月前進城後,分了重兵協助把守這九個城門。北城相對蕭條,因此健德、安貞二門的防衛要較弱一些。
兩人跑出城門兩三裡遠,忽見一大片開闊地上,密密麻麻地站著百多名紅褐法袍的西番僧人,當中簇擁著一張華麗的傘蓋,纓絡幡帶隨風飄舞。那三個劫人的番僧直沖到傘蓋附近,一齊單膝跪倒,嘰哩咕嚕的也不知道在說些甚麼。
兩人放慢腳步,凝神戒備,慢慢向那傘蓋走去。只見傘蓋下盤腿坐著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年番僧,披著一襲金線繡花的大紅袈裟,袈裟上編綴著各色珍珠寶石,熠熠生輝。只見他微睜雙目,向下一望,那三名劫人的番僧解開黃布袋子,把雪妮婭從裡面拉了出來。
淩沖大怒,喝一聲:“住手!”徑直向那傘蓋撲去。身到半空,突然兩側跳出四名番僧來,整整齊齊的八隻手掌,都朝向他的胸口拍來。
淩沖處變不驚,左掌一帶,右拳揮出,使出家傳的“六花拳”中一招“天高聽卑”,“砰”的響過,左側兩名番僧陀螺般旋轉了起來,右邊兩個番僧卻被他一拳擊倒。
王保保“咦”了一聲,緊跟上去。這時候又有四個番僧左右撲到,淩沖空中轉身,一招“虎嘯林泉”,兩個番僧立時被踢飛出去。回頭看時,另兩個番僧也已經被王保保擊退了,但見他雙腳不丁不八,左掌斜按,右拳前推,分明是“六花拳”中的一式“天馬行空”。
這回輪到淩沖“咦”了。恰巧此時八個番僧一起沖來,淩沖口中叫一聲:“風檣陣馬”,手裡使出一招“雲合霧集”。王保保心領神會,立刻一招“風檣陣馬”打出來,兩人一左一右,招術相輔相承,只聽一陣脆響,八個番僧十六隻手腕,竟然全部脫臼!
王保保精神大振。忽聽傘蓋下那老年番僧“哈哈”大笑,用蒙古話說道:“甚好,有些意思。”隨即回頭向身後說了幾句話。傘蓋後面一聲答應,跑出一個尖嘴老僧來,擺擺手,用漢話揚聲叫道:“且住!這兩位官人,怎樣稱呼?”
一眾番僧同時退開一步,但依舊蓄勢待發,攔住淩沖與王保保的去路。淩沖還想硬闖,卻被王保保拉住了:“且聽他講些甚麼。”
那老僧見二人半晌不語,顯然不肯報上姓名,於是開口說道:“你們本領卻也勉強看得過,活佛有心超度。佛門廣大,眾生平等,並不拘漢人、南人,你們若肯落了發,隨了活佛修行,每日精進,必能證得正果。”王保保問道:“卻不知是哪個活佛?”老僧笑道:“原來你們還不知曉,故此敢在活佛道場上攪鬧。好叫你們歡喜,這位便是國師爺爺伽璘真活佛……”
王保保不知則罷,聽了“伽璘真”三個字,不禁胸中怒火熊熊騰起,額頭上青筋亂暴,喝一聲:“妖僧爾敢!”雙拳一錯,使一招“龍度天門”,直向擋在身前的一眾番僧打去。淩沖不知道他因何動怒,但依然緊緊跟上,跳到王保保身側,用一招“虎尾春冰”。這兩招配合得天衣無縫,威力增大了何止一倍,眾番僧抵擋不住,潮水般向後退去。
這些番僧的功夫雖不算高,以二敵一,本來也可以勉強擋住任一人的進攻,偏偏兩人同一套拳使出來,配合默契,一攻一防,互相彌補了各自招術中的不足,十多名番僧聯手,都無法抵擋。眼看兩人越戰越勇,漸漸逼到傘蓋附近。
國師伽璘真長嘯一聲,雙手各抄起一面黃金大鈸來合力一擊,“當——”的巨響,直震得王、淩二人耳鳴目眩,“噔噔噔”連退三步。原來這伽璘真的鈸聲,是以內力催出,攻擊敵人,威力不下於長槍大斧。尤其厲害的是,這巨響渾然無跡,卻能直線射出,王、淩二人正當其鋒,被迫後退,旁邊的一眾番僧卻不但不受傷害,反而如同得到鼓舞般精神大振,呼喝一聲,奮勇向前,又把兩人緊緊圍在當中。
王保保提一口內氣,止住暈眩,大叫道:“你這個禍國殃民的賊禿驢,好好地放了雪姑娘,饒爾狗命。不然定要將爾挫骨揚灰,廟宇一把火燒作白地,方消我心頭之恨也!”伽璘真“哈哈”大笑,吩咐左右:“此二人已為魔鬼所惑,難歸正道,不須留情,超度他們罷。”眾僧齊聲答應,各將法器掏出,或鈴或鐸,或錐或杵,都是精鋼打造,舞動起來,一步步向王、淩二人逼近。
王保保正在後悔身邊沒帶兵器,但事已至此,只好硬著頭皮迎敵。二人奮勇格鬥,可是終究雙拳難敵四手,才七八個回合,已經是左支右拙,難以為繼了。六花拳法兩兩配合,本應威力大增,但這配合之法只有淩沖知道,王保保卻從來沒聽說過,總要淩沖來配合他,形勢一緊迫,難免就生出許多的漏洞來。兩人額頭冷汗涔涔滲出,正不知道如何了局,忽聽身後馬蹄聲驟然響起。
兩人不敢回頭,可是隨即又聽到弓弦聲響,幾道勁風劃過耳際,當面的幾名番僧紛紛中箭,慘叫著倒在地上。眾僧大驚,慌忙後退。箭矢來處一個人高叫道:“伽璘真,你好大膽!”
伽璘真雙眉倒豎,一霎那間,慈眉活佛變成了努目金剛。只聽他用蒙古話叫道:“夏將軍,你這是何意?為何傷了我的弟子?”先前說話那人冷笑道:“曉事的將你徒弟們撤開,不然一概誅殺。甚麼大元國師,好了不起麼?在某的眼中,狗屁也不值一個!”
伽璘真被封國師十數年,甚麼時候受過人這樣當面辱罵?當下氣得面孔通紅,雙睛冒火,就要站起身來。那尖嘴老僧趕緊湊到他的身邊,低聲說了幾句甚麼話,伽璘真才強按住怒火,深吸一口氣,高聲說道:“夏將軍,我也不知何處得罪了你,咱們且陛下面前分說去!”
王保保和淩沖這才敢轉過頭來,只見身後整整齊齊排列著數十名騎弓手,都是短衣長靴,頭戴交腳襆頭,是中州軍官的打扮。當先一匹駿馬,馬上一人,戴展腳襆頭,穿團領深緋色繡徑寸半小雜花的袍服,是五品武官服色。這人四十多歲年紀,黑臉虯須,右眼角上有長長的一道刀疤,面目猙獰。他聽伽璘真抬出皇帝來,冷哼一聲,撇撇嘴道:“休抬皇帝出來嚇我,我卻無緣面見天子哩。有種的且與我樞院裡走一遭者!”
王保保趁他們鬥嘴的機會,一拉淩沖,閃過眾僧,已經到了雪妮婭的身邊。那先前劫擄雪妮婭的三個番僧急忙上來阻攔,二人恨之入骨,連下殺手,三兩招就把他們打翻在地,昏厥不醒人事了。
伽璘真往下瞥了一眼,他不發話,別的番僧也不敢再上前來拼鬥。只聽伽璘真道:“我為陛下采選舞女,將軍何故橫加攔阻?莫非這女子與將軍是舊識麼?”那姓夏的軍官罵道:“皇帝原本聰慧勤政,都是你們這幹妖僧,誘他日日不朝,攪鬧得天下紛亂,黎民塗炭!採選舞女?好不知羞也!”
伽璘真再也按捺不住,雙缽“當”的一合:“聽聞夏將軍曾是中原赫赫有名的刀客,說不得,我今日要領教了!”王、淩二人趁這個機會,早把雪妮婭扶了起來。他們剛才領教過伽璘真的本事,僥幸得逃性命,哪裡還敢耽擱,淩沖一把抱起雪妮婭,兩人發足就向來處飛奔。
遠遠的,聽見那姓夏的軍官“哈哈”大笑:“你敢來戰,我便放這些健兒,將你們一幹妖僧都蹉踏了。哪個與你單挑較量?你還不知我今日為何尋你晦氣哩?哈哈哈哈~~你若不曉得啊還罷,若曉得啊,活活嚇殺了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