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秉藩笑道:“那是江湖上朋友給區區臉上貼金,其實若論劍術高低,當是朝元觀鐵冠真人為今世第一……”杞人介面道:“那是當然。”“他人麼,川中程肅亭,漢北婁鷹,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宮秉藩繼續說道,“犬子夢弼這兩年也愈發長進啦,再過個四五載,‘劍神’的名號想來要傳與他了。”
杞人笑道:“子繼父業,青出於藍,可喜可賀。”宮秉藩搖手笑道:“自贊自誇,倒叫陳兄見笑了——有個名喚‘劍聖’盧揚的,陳兄可曉得麼?”
“盧揚?”杞人奇道,“那是誰人?有了宮大俠這個‘劍神’,誰還敢稱作‘劍聖’?”宮秉藩道:“區區也是聽聞有這般一人,近年在山西的名頭甚是響亮——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他既敢自號‘劍聖’,想必確有過人之處。陳兄……”
杞人笑著打斷他的話:“宮大俠忒謙了,甚麼陳兄不陳兄的,你年紀長於我,便叫我杞人罷了。”宮秉藩也笑道:”你一口一個宮大俠,難道不謙麼?難得投緣,不如咱們都各呼名字罷。”
杞人點頭,問宮秉藩道:“你方才說見過冷謙,他現下可好麼?”宮秉藩聽他不再稱呼“宮大俠”,也就不自謙為“區區”,笑道:“他當初為朋友急難,入內庫盜金的事情,你聽聞過罷。恰巧那位朋友也是我的至交。冷謙為此事丟了官,大都呆不得了,南下游歷,曾在舍下小住過幾日。”
杞人問道:“那是前年年末的事麼?”“正是,”宮秉藩道,“他是前年臘月裡到舍下來的,住了半月有餘,一起切磋武藝,幾乎無日不談說到你。此後便即南下,說去江南遊玩。去年八月裡,我在魯南也遇過他一次,他似又要去山西訪友。‘劍聖’之事,便是那日聽他講起的。”
正在談話間,小虎託上一盤青菜炒馬肉來:“姊姊說還有紅燒肉呢,要多燉些時辰,你們先吃這個罷。”“小虎好乖,”杞人笑著夾了塊肉給他,“來,吃一塊——叫你爺爺也來坐了吃酒罷。”
小虎一邊“吧唧吧唧”地大嚼,一邊含含糊糊地道:“爺爺往南邊劉麻子處賒酒去了……”“賒酒?為甚麼?”杞人奇道。小虎抹一下嘴巴:“他說這家釀的村酒招待不得客人。”說著,一蹦一跳地又進廚房裡去了。
“這位老人家真是好客,他是……”宮秉藩問道。杞人一邊給他夾菜,一邊回答:“我和師侄媳婦只是寄住。這位老人家心腸極好,可惜命忒苦煞,中年喪妻,老來喪子……”把老人的遭際略微說了一遍。
“唉,奸臣當道,民不聊生啊,”宮秉藩長嘆一聲,咂了口酒,“脫脫這個奸賊,恨我未能親手宰了他!”“脫脫,”杞人問道,“他不是曾有‘賢相’之稱麼?”“‘賢相’?”宮秉藩冷笑道,“‘王莽禮賢下士時’!那是十五年前的事啦,這十五年,哈——”
他咂一口酒,兩指拈起一支竹筷,擊碟歌道:“堂堂大元,奸佞專權,開河變鈔禍根源,惹紅巾萬千。官泛濫,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鈔買鈔,何曾見。賊做官,官做賊,混愚賢。哀哉可憐!”這是當時傳遍大江南北的《醉太平》小令,杞人自也耳熟,當下和著他蒼鬱悲涼的歌聲,擊節輕嘆。
“這個‘奸佞專權’,便是指的脫脫與他叔父伯顏,”宮秉藩歌罷解釋道,“當初伯顏下令盡殺張王劉李趙五姓漢人、南人,脫脫執政後將這惡令廢啦,可是他加印交鈔,物價暴漲,‘鬥米鬥珠’,這害死的人,哪裡比乃叔少了?”
他說得激動,忽然一把拉開衣領,露出脖子左側一尺多長的一條刀疤來,“至元四年,我也不過二十四五歲,年輕氣盛,痛恨伯顏專權無道,曾經潛入大都,欲待刺殺他。這一刀,卻是脫脫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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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那是仲夏的某個夜晚,”宮秉藩仰首向天,沉入了冥想中,緩緩說道,“我著一身夜行衣,背負寶劍,潛入伯顏的右丞相府中……
“相府四周,我於白天已然勘察明白,也尋好了退路。約莫二更時分,自西院翻入,便見下面是一個極大的花園。
“小心翼翼躍上一座假山,察看四周形勢,發現東邊有小小一扇月門,想是通往園外的,或許更是直通伯顏內宅哩。我正待朝那裡奔去,忽然看見一個人。
“只見到那人的背影,他坐在荷塘邊,似乎正在垂綸釣魚。這大黑夜,著一身便裝在相府花園裡釣魚,遮莫便是伯顏本人?或是他的至親好友?我待過去捉住此人問個究竟,只為……相府實實的太大啦,我原本想象中的皇宮也未必能有恁麼大。初時只是咬牙痛恨,伯顏這狗賊蒐括了多少民脂民膏!此刻才想起,相府恁麼大,我又上哪裡尋他去?”
宮秉藩自嘲似地一笑,繼續說道:“我躡手躡腳地奔過去。那荷塘從假山上看來只在面前,到下面走才曉得百折千廻,路徑煞是古怪。好容易到了那人背後,正要上去扼他咽喉,忽地那人長聲大笑,一反身,釣鈎便直朝我面門飛來!”
杞人“哎呦”了一聲,道:“你被人察覺啦。”宮秉藩一仰頭,灌了杯米酒,嘆道:“可不是麼。這一交上手,我才曉得此人功夫不在我之下。此時正面相覷,看他似乎比我還小著一兩歲,面白無須,倒似個養尊處優的貴胄公子——誰料得功夫如此狠辣。他的釣鈎,可作鞭、棍、槍、鈎、鏈錘等多般使用,招招不離我上下要害。我從未見過這般古怪打法,一柄劍幾乎都應付不來。
“只聽那人笑道:‘宮大俠果然好本領,只是想到天子腳下來鬧事,稍嫌嫩了一些。’我心想糟啦,原來我早便被人察覺,連名字也著他們打聽了去。然則此人又是誰呢?我和他鬥了四五十招,仍是一些也想不出中原武林有這麼一家古怪功夫——他看去又十足是個漢人,不似禁過塞外風霜之苦的。
“我數次詢他姓名,他卻不講。我問他身為漢人,何苦為韃子賣命,他只是笑笑,也不回答。翻覆戰到七十招開外,我對他的古怪招術已然摸清,進攻起來略微得心應手些,可是突然間斜眼一瞥,才發覺自己已被團團包圍了!
“我只顧鏖戰,對身周形勢竟然不聞不問,哎——這個毛病始終改不得,都是我天性愚鈍,因而對武學過於痴迷的緣故。其實我早該察覺的,燈籠火把耀如白晝,哪有無動於衷的道理?可當時竟然未往心裡去。
“直到略微輕鬆些了,這才發覺已有四五十名相府衛士將我們兩人圍在圈中,密密麻麻的幾乎風雨不透,只東北角上有個缺口,那是荷塘……
“我曉得要待脫身,只有穿過荷塘。可是塘忒小,水忒淺,我雖然略識水性,可這一下去,斷不會再有上來的機會——他們立時便會將荷塘包圍的。登萍渡水呢?我卻又無恁麼好的輕功。
“激戰中,聽相府衛士喚那釣者作‘牟先生’。江湖中有甚麼姓‘牟’的高手麼?我可實在想不起來。我雖年輕,交遊倒也頗廣,猜測這人或許是從東海或南海上來的,聽聞那裡許多無名海島上,有隱逸的高人居住……
“又戰了少頃,我隱約聽見樵樓上開啟了梆子,三更天了罷。我曉得再與這姓牟的糾纏下去,只有束手待斃。無可奈何之下,施了一招險著。
“我容他將我逼至荷塘邊,幾下快攻隔開釣線,搶入圈內,他勢必只有用釣杆來迎擊了。我趁他一杆橫掃,伸劍在杆梢上一點,藉著一股柔勁,便向荷塘彼岸飛去……”
“啊也,”杞人叫道:“倘若他察覺了你的意圖,這一杆是虛招,可怎的好?”宮秉藩笑道:“因此我講這是一招險著麼。倘他這一著是虛,或者我重心不穩,一個跟鬥栽倒,或者被摜入荷塘。只是當時形勢,不由我不冒險,年輕人又忒膽大,現今想起來,卻不禁有些後怕。”
“那荷塘有多寬,可躍過去了麼?”杞人追問道。宮秉藩伸食指蘸了點酒水,在木桌上畫道:“荷塘是半月形,我在西岸,距東岸總有七八丈。我平日裡提氣奮力一躍,也不過三四丈遠,這一下借力,倒飛出去五六丈,又好在落腳處正有一片荷葉,我右足輕點,雖然濺了兩腿透濕,倒也到了對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