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也沒想到,有一天,有這樣一刻,他會覺得籠華是親人。籠華的脊樑支撐著他的重量,手輕拍著他的背,她在喃喃告訴他,不要怕,世間沒有什麼值得怕的。厭的身心終於平靜下來。
恢複理智的厭,第一個意識是自己竟然在禁宮內院擁抱一位未婚淑女。厭向四周看去,如果有宮奴或是任何什麼人看到,他就算墜入萬劫不複的地獄,也難贖籠華的身敗名裂。幸而,整個內院空無一人,只有上天看到了他的忘情之舉。
厭看向籠華,她正安靜的注視著他,身上已經被淋濕了。厭取來滾落一旁的雨傘,遮蓋住籠華。
兩人都走進了內堂。籠華將包袱遞給他,輕聲說:“這裡是你的衣服。我用了河鼓身份,便也替他做些事。”
厭道謝接過,走入屏風後僅換了中衣,依舊穿上自己的舊外衣。將幹爽外袍又拿出來,遞給籠華道:“秋雨寒冷,你披上吧。”
籠華也不接,只說:“我沒有那麼嬌弱。”
厭手足無措,又想起方才情景,很是自責慚愧,不知如何開口。
籠華看他神情,卻笑了:“原來,您也有大膽違禮之時。”厭聽她口氣,竟似贊揚。
厭只覺慚愧,只垂首說:“違禮忘情,是件好事嗎?”
籠華朗朗道:“是!你和所有人都不同。別人的戒律越多越好,你的越少越好。我希望你無拘無束,無法無天。”
厭抬頭注視她,她目光堅定,不似調侃。
這次,厭卻堅定的搖頭:“不!我和所有人都不同。我永遠都不可能無拘無束、無法無天。我這一生都將活在神佛的注視下,小心翼翼的躲避那個他們暗示的命途。我只求天垂憐於我,給我力量堅守戒律,至少堅守底線。我命懸一線,那一線就是我的戒律。它在我覺命可改,它若消失,我將隨波逐流,漂往惡途,不得善終。”
籠華聞言變色,用手捂住了自己的雙眼,她的聲音顫抖了。
她幾乎是嚷道:“為什麼?為什麼讓我認識你。你能不能讓我聽到積極快活的未來啊。”
厭的聲音溫柔起來:“有啊,阿籠。我想做謝靈運那樣遊山樂水的王公。我想做像陶淵明那樣的隱士。我也想做個長壽快活、終老床榻上的凡人。”
籠華放下手掌,只目不轉睛的看著他。
厭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你說過,我的命運有很多的可能,都在我的手上。也許是我懼怕的,也許就是我所期望的,也許是意料之外的。籠華,你想不想陪我經歷這一世,幫我選擇我的命途。”
籠華起先還只專注傾聽,直到最後一句,才突然意識到他在說什麼。她的臉頰頓時紅若雲霞,燦若星辰的雙眸也垂下了。他們相識幾載,厭終於看到女兒嬌態畢露的籠華。
厭柔聲說:“我的命運難測,我的爵位朝不保夕,我的封國荒遠貧瘠,我的府邸不如篩子。籠華,你怕不怕呀?”
籠華聽到他說篩子,忍不住一笑,又馬上含羞斂顏。再不敢看他,只低頭行了辭禮,轉身就要離開。
厭柔聲叫:“阿籠……”
籠華終於回眸看他,聲音溫柔如水:“我才是無拘無束、無法無天的人。蕭郎,你怕不怕呀。”厭笑了,那是純粹屬於風華正茂的少年郎君的俊朗笑容。
南風吹了一夜,宮柳舞樂相和,這是江左九月地籟之聲。室內的少年身像面壁而站,另有一個非身像的少年,身姿挺拔的站立在所有神靈面前。身像的少年在空冷寂寞的禁宮內院,非身像的少年在溫暖的家園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