凍幹蔬菜在湯裡舒展成墨綠色珊瑚，壓縮牛肉紋理間嵌著星星點點的橘紅——是極地科考特供維生素片的碎末。
”生日快樂。”男人摘下防護面罩，鼻樑橫著一道新鮮血痕。他轉身去取醫藥箱時，後頸的鞭痕突然泛出幽藍熒光，與碗中面湯的折射光斑共振成星圖。
湯勺磕到碗底發出清響，江藍雪舀起荷包蛋。在齒尖破開的瞬間，鹹澀的液體突然浸濕了眼眶——他想著她的生日！她仰起頭，眨眼間看到他嘴角翹起少年氣的弧度，像十五歲時的模樣。
江藍雪咬住顫抖的唇。湯底沉著枚微雕火腿腸，她仔細看後發現上面刻著他倆初相遇的時間——2010.10.23。
某種超越味覺的震顫順著食管蔓延。
柴油機突然熄火，黑暗降臨的剎那，紀沉舟腕錶螢幕亮起。江藍雪看見待機畫面是她跪坐在冰裂隙邊緣……
黑暗漫過睫毛時，記憶的冰裂隙突然開裂。江藍雪嘗到舌尖殘留的蛋液鹹澀，恍惚看見童年的自己——在媽媽的葬禮上、在大姐的葬禮上、在二姐的葬禮上、在外婆的葬禮上……
她曾以為所有溫暖都像極光，絢爛過後要支付雙倍寒夜作為代價。可紀沉舟把光揉碎了喂進每個晨昏：春節那晚他們一起包的餃子；暴風雪第五日，他在資料記錄儀的列印紙背面畫滿滑稽企鵝連環畫……
此刻面湯的餘溫正穿透陶瓷碗熨帖掌心，她忽然驚覺這男人並不試圖鑿穿她的冰層。他只是在穹頂投射星圖，在壓縮餅幹夾層藏手寫函式謎題，用科研儀器的滴答聲複刻家鄉的海浪。
江藍雪的指甲深深陷進轉椅皮革，突然聽到他哼起歌。這首古老的漁歌穿過零下四十度的空氣，竟融化了觀測窗上積了半世紀的霜。
面湯倒影裡，他們的發絲正糾纏成莫比烏斯環。她終於不得不承認，當紀沉舟用沾著火藥味的手掌矇住她眼睛時，那穿過童年裂縫照進來的，不僅僅是人造極光……
“叮咚~”一聲郵件提示音。江藍雪起身走向電腦，紀沉舟也去檢視柴油機運轉情況。
主題：雪兒，28歲生日快樂
傳送時間：2026年2月28日20:18 你出生時第一聲啼哭的時間）
“雪兒，28歲生日快樂，”當江藍雪看到這幾個字時，瞳孔不可置信地瞪大。她慌忙點開郵件。
正文：
雪兒，如果你真的能收到這封郵件，先祝你生日快樂。我們漂亮的小妹妹已經是28歲的大姑娘了。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請原諒，大姐用這種方式和你最後一次溝通。我恐怕沒有辦法陪你和素馨長大了。
雪兒，你出生的那天，連市下了一場很大的雪。媽媽說，你的名字裡就帶個“雪”字吧。我們家的女孩兒，都是以花為名，所以給你起名“藍雪”。媽媽很愛你的，只是她有時候不記得如何去愛你。這不是你的錯，是媽媽生病了。
你小時候，特別喜歡跟在我後面。還記得，我第一次給你換尿布，第一次給你梳小辮，第一次送你上學。一晃兒，你今年都12歲了。姐姐多想陪著你長大呀！
不過，姐姐並不後悔。紀先生是好人，他幫助了我們家。如果沒有他的資助，你和素馨的學費生活費姐姐一時半會兒湊不出來。所以，當看到他家出事的時候，我沒有任何猶豫。只是遺憾，不能陪你們長大。
讀完郵件之後，你可以試著去找一找紀先生的兒子，叫紀沉舟，只比你大幾歲。
雪兒，不要哭。大姐雖然不能陪你和素馨長大，但大姐到了天上，也會為你們祈禱，祝你們平安健康。
雪兒，大姐知道，你從小經歷了很多別的孩子沒有經歷過的苦難。這些都不是你的錯。媽媽、大姐都愛你，都想陪著你好好長大。
冬天會周而複始，該相逢的人會再相逢。莫讓過往的遺憾困住心念。我們經歷的所有人和事，都是人生的財富。回憶不是用來囚禁自己的，珍惜當下，好好活著，雪兒。
帶著我和媽媽的份兒，
去看冰川盡頭墜落的彗星，
去愛，去碎裂，
去把殘缺的月光釀成酒。
江藍雪指甲摳進鎖骨疤痕深處，已經摳出了血，她卻感覺不到疼。
紀沉舟走過來時，只看到江藍雪沖出大門的身影。他趕緊抓起馴鹿皮襖追了出去。
“不是我的錯麼？”江藍雪跪坐在雪地上，淚腺轟然決堤，28年醃漬在骨髓裡的鹽粒終於噴湧成海，“不是我的錯！可你們為什麼都拋下我了。大姐，你不知道，二姐在幾個月後也拋下我了。為什麼，為什麼要獨留我一人？”
紀沉舟將皮襖緊緊地裹在江藍雪身上。她轉過身，抓起紀沉舟的手按在自己鎖骨舊傷上，與他虎口疤痕詭異的重合，兩道傷痕在幽藍天幕下泛起珍珠光澤，恍若冰面綻裂的並蒂蓮紋。
她哭得歇斯底裡，每一滴淚珠都裹挾著冰晶，墜落在紀沉舟的衣襟上炸開星雲。把這十幾年來哭不出的傷痛一股腦兒的宣洩出來。
夜色中極光如液態翡翠傾瀉而下，紀沉舟將她更深地按進雪松氣息織就的繭裡，喉間震顫似松濤低鳴，他的唇掠過她戰慄的傷疤，”她們從未離去，只是化作了北極星，遠遠的在天上守護著你。”
冰川深處傳來鯨歌般的共振，江藍雪仰起臉，淚光中，看見紀沉舟瞳孔裡正在誕生的新宇宙。那些被遺棄的時光碎片正被極光熔煉成金箔，一片片貼在她支離破碎的命格上。
彷佛過了萬年……紀沉舟輕輕抱起哭累的江藍雪，回到了屋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