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小棠終於放下針筒。她拿起一個男性人偶,“張老師說,只要我聽話,他會陪我玩遊戲。”
“玩什麼遊戲?”江藍雪輕聲問。
“不知道,還沒玩過。”小棠搖搖頭,“不過他說表現好的同學會獎勵奶茶,我有好幾袋了。”
江藍雪剛松的一口氣,又提了起來。
小棠把男性人偶擺到沙盤角落,開始在沙盤上挖洞,挖開一個洞,塞進去一個娃娃,“這些都是打完針睡著的。這個醒了,這個沒醒。”
“他們都在哪裡睡覺?”
“醒了的在床上,沒醒的在地上。”
挖到第八個洞時,小棠指尖觸到一個硬物。那是江藍雪提前埋進沙底的鎏金紐扣,紐扣泛著冷光。
“小棠,你見過這個嗎?”
“不要,不要。它會害我。”小棠瘋狂的甩手,把鎏金紐扣遠遠拋開。
看來,這個觸發了她的創傷回憶。
江藍雪輕輕拍著小棠的後背,“來,和我一起呼吸,放鬆。吸—2—3—4,呼……”
治療結束時,斜陽將沙盤裡的黃沙染成鐵鏽色。小棠蜷在亞麻沙發裡睡著了,濡濕的睫毛黏成簇狀,攥著半枚貝殼的右手垂落在扶手上。
江藍雪屈膝拍攝沙盤,鏡頭掠過倒扣的漁船模型時,捕捉到張新亮倒映在落地窗上的黑影。消毒水混著奶茶粉的甜膩氣息漫過肩頭,她按下快門的手指微微發僵。
“江老師,方便聊幾句嗎?”張新亮的圓頭皮鞋碾過門檻處的沙粒,袖口蹭著白大褂口袋邊緣。
江藍雪將相機塞進帆布包暗格,轉身時裙子下擺掃落兩粒沙粒:“張老師有事?”她無名指狀似無意地搭上腕錶側邊的緊急呼叫鍵。
張新亮忽然向前傾身,金絲眼鏡框在夕陽下折出冷光:“我倒是沒什麼事兒。”他喉結滾過粘稠的笑聲,食指中指並攏敲擊沙盤邊緣,“不過想提醒江老師一句話——”指尖突然戳向沙盤中央的窟窿,“好奇害死貓。”
江藍雪後退半步撞到沙具架,貝殼與木塊嘩啦墜地。她俯身撿起時,眼睛掃過張新亮沾著奶茶漬的褲管:“謝謝提醒。”拾起的海螺殼在掌心轉了個鋒利的弧度,“我也想提醒張老師一句,惡人自有天收。”她將海螺殼重重扣回沙具架,“平時走路的時候注意避著點電線杆,小心被雷劈。”
張新亮猛地直起腰,他扯了扯領口,“等你落到我手裡的。”皮鞋跟碾碎兩粒細沙,轉身時後腰撞翻沙具架,十二宮格木盒裡的沙具傾瀉而出,青銅鈴鐺在滿地狼藉中滾出悽厲的顫音。
江藍雪站在原地數了七次呼吸,直到走廊腳步聲徹底消失。她蹲下身將小棠滑落的薄毯重新蓋好,孩子手心的貝殼已被體溫焐得發燙。
回到酒店,江藍雪將今日的沙盤照片和影片匯入電腦。
整理完小棠的沙盤記錄,她的指尖無意識撫過自己鎖骨下的刀疤。沙盤中倒扣的漁船讓她想起二姐墜樓時扭曲的身體,指甲突然深深掐進掌心。
手機震動的聲音驚醒了她。她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是編輯發來的書稿修改說明。
再低頭時,她發現自己在白紙上畫滿了沙漏,藍沙漏向一處裂開的傷口。原來治癒他人的過程,不過是把別人的創傷當作鏡子,照見自己不敢觸碰的黑暗。
她突然抓起紅繩狠扯,細繩在頸間勒出紅痕。紀沉舟說過話在耳畔炸響:”我們都在用傷疤呼吸。”
“叮叮叮,”敲擊落地窗的聲音響起。
江藍雪走到落地窗前,沙灘上紀沉舟的身影在月光下忽明忽暗。她拉開玻璃窗的瞬間,鹹澀的海風卷著螢火蟲的微光撲進來,紀沉舟正用石子輕叩窗欞,石子上還沾著新鮮海藻。
“小棠怎麼樣?”他反手將石子丟回沙灘。
江藍雪赤腳踏上尚有餘溫的細沙,“如果需要,今天的影片可以用作呈堂證供。”尾音被突如其來的浪聲吞沒,紀沉舟的影子恰好覆住她腳踝。
他們沿著退潮線往燈塔方向走,月光將兩道影子時而絞成麻繩時而撕作裂帛。紀沉舟忽然彎腰拾起漂流瓶,琥珀色玻璃裡蜷縮著幹枯的藍海葵:“十五年前,你狠絕的眼神讓我印象深刻。”
江藍雪踢開硌腳的珊瑚碎塊,”你胸前的烙痕,是紀蕭風留的?”她腕間紅繩突然繃緊——紀沉舟的尾指不知何時勾住了繩結。
他松開手指,解開兩顆襯衫紐扣,轉身時月光淌過脊椎處的陳舊傷疤:“前胸,後背,腳踝,”他指尖掠過她肩胛骨,“這些都是他的傑作。”
浪花在他們腳邊綻開又破碎,紀沉舟鎖骨下的疤痕在月光下泛著珍珠母的光澤,“當年你把我拖上岸,今天我們一起送他們下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