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藍雪頓了頓，繼續說道：“素馨花的花語是優美文雅，二姐性子溫婉恬靜，《納蘭詞》是二姐最愛的詩集。而我，不是江素馨，我不喜歡納蘭容若的哀感頑豔。你喜歡的只是當年那個未完成的心願。白月光，是因為求而不得。放下吧，學長。”
趙斯誠握著銀匙的手突然劇烈震顫，深褐色的咖啡液麵泛起漣漪。落地窗外蟬鳴聲浪裡，他蒼白的指節抵住眉骨，喉間發出困獸般的低喘。這個心理學教授此刻彷彿退化成困在標本館裡的蝴蝶，翅膀上還凝著十五年前的晨露。
“優美文雅？”他喉嚨裡滾出破碎的笑聲，指腹重重碾過畢業照裡江素馨的臉，“素馨跳樓後，我反複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她到底因為什麼事情想不開。”
“你見過她墜落的樣子嗎？”他從齒縫擠出嘶啞的氣音，左手無意識摳進皮質座椅的縫隙，“就像展開雙翼撲向太陽的雪鴞。”咖啡杯底撞擊玻璃臺面的脆響驚動了侍應生，對方端著新煮的紅茶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
江藍雪注意到他手腕內側浮現的淡青色血管正在不規則跳動，像極了浸泡在福爾馬林裡的植物根系。
“知道我為什麼讀心理學嗎？”趙斯誠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咖啡汙漬從指縫滲出，在她面板上暈染成詭異的紋路。這個總保持優雅的男人此刻渾身散發著瘋批藝術家的氣息，“我不明白，好好的一個人，怎麼說跳樓就跳樓了。”
“你畢業了，可能不知道。”她試圖抽回手，卻被攥得更緊。
“對，後來我聽說了，她被張新亮那個畜生……”趙斯誠的瞳孔突然收縮成針尖狀，指甲幾乎掐進她皮肉，“我恨我自己，為什麼沒有發現她的異常。她原來明明很愛笑的，後來幾乎不笑了。”
空調冷風掀起趙斯誠額前的短發，他劃開雲端相簿，十年裡數百個“江藍雪”在軍訓、上課、實習、吃飯的畫面瀑布般傾瀉，“從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暗暗發誓，一定要陪你好好走下去，一直陪著你。”
落地窗外的陽光突然暗了，江藍雪看見十五年前的雨雲正在趙斯誠眼底聚集。她站起身，走到趙斯誠身邊，輕輕的環抱住他，“學長，佛語有雲‘勿忘執’，我二姐也不希望你困在過去。”
江藍雪推開咖啡館的玻璃門時，暮色正沿著落地窗流淌，像打翻的琥珀蜜糖緩慢漫過柏油路面。防波堤方向的海風裹挾著鹹腥撲來，她看見自己投在停車場白牆上的影子被無限拉長。此刻天穹正從蟹殼青過渡到鐵鏽紅，對面商廈玻璃幕牆將晚霞折射成萬花筒。
她突然想去海邊走一走。
當她赤腳踩在礁石縫隙間，潮水裹著十五年前的夕陽漫上腳踝。
她忽然想起二姐跳樓前，她們曾在這片海灘撿貝殼。江素馨白裙被浪花打濕，腰側隱約露出青紫淤痕。
“二姐，你打算報什麼專業呀？”
“文學，我喜歡古典文學。”
防波堤盡頭亮起航標燈，“原來不止我記得。”她對著海平面輕語，浪花將語句捲成泡沫送往深海。鹹風送來記憶裡江素馨吟誦的詩詞，混著海浪的輕響。當北鬥星倒映在潮汐形成的水窪裡時，她終於蹲下身，將畢業冊裡泛黃的合照輕輕撕成兩半——隔著十五年時光，趙斯誠與江素馨的殘影各自隨著浪湧飄遠，而她自己的倒影正被月光鍍成幽藍色。
手機提示音打斷了江藍雪的思緒。她開啟手機，沈一南的資訊，“江老師，下週末有一場基金會舉辦的慈善酒會，誠邀您的參加。”
水晶吊燈將宴會廳切割成無數菱形囚籠，江藍雪端著香檳穿過人群時，腕間珍珠手鏈正與舞臺背景板上的基金會ogo共振——那是紀沉舟親手設計的抽象蝴蝶，翅尖沾著星屑般的珍珠，隨燈光流轉忽明忽暗。
“藍雪，你來了。”趙斯誠的聲音混著幹邑酒香從羅馬柱後滲出。他斜倚在科林斯柱凹槽上，改良唐裝的緞面在走動時泛起粼粼幽藍，銀絲盤扣順著斜襟蜿蜒而下，像一泓月光跌入深潭。
江藍雪尚未開口，苑玲兒已至跟前。她踩著十公分紅底鞋卻如貓般輕盈，蕾絲披肩在空調風裡揚起又落下。“江老師來啦~”尾音甜膩如融化的馬卡龍，杏仁狀美甲在杯口畫著圈，“沉舟哥哥說，江老師是基金會目前最重要專案的負責人，我一定要好好敬您一杯。” 說話間她忽然踉蹌，殷紅酒液從傾斜的高腳杯裡潑出，直撲江藍雪月白旗袍下擺繡著的藍雪花。
江藍雪急退半步，絲綢窸窣聲裡，仍有暗紅斑點濺在銀絲滾邊。她垂眸掃過汙漬，睫毛在眼下投出青灰蝶影。“抱歉呀江老師。”苑玲兒掩唇驚呼，淚光在扇形假睫間閃爍，鑲鑽腕錶卻穩穩停在距紀沉舟三步之遙的位置。當那個頎長身影轉過羅馬柱，她嵌滿碎鑽的指甲已扣住他臂彎，像蜘蛛鎖死落網的蝶。
“失陪，我先去處理一下。”江藍雪未看紀沉舟，轉身時珍珠耳墜在頸側劃出冷弧。宴會廳喧囂隨自動門開合潮水般退去，走廊壁燈將她側影拓在鎏金牆紙上，恍若一尊移動的青瓷瓶。
“江老師，你知道豪門聯姻最注重什麼嗎？”當冷水浸透棉帕時，鏡中突然浮出苑玲兒蜜桃色的倒影。她斜倚在大理石臺面，蔻丹指尖輕叩cartier鑽戒，“最講究門當戶對。”尾音化作一聲輕笑，精心描畫的眼線在眼尾挑起銳利的弧度，“哎呀，沉舟連我無名指的尺寸都量了三次呢......”
水珠順著江藍雪腕骨滑進珍珠手鏈縫隙，她將濕帕按在旗袍汙漬處，暈開的酒漬像朵將謝的芍藥。“苑小姐，第一，我和紀總只是工作關系；第二，”鏡中素淨面容忽然抬起，瞳仁映出對方驟然繃緊的下頜線，“我對紀總這個人沒興趣，對你們的關系也沒有興趣。您不用和我來雌競那一套。”
苑玲兒精心打理的卷發在射燈下泛起栗色光澤，她撥開垂落的發絲正要開口，卻見江藍雪已旋開雕花銅把手。走廊穿堂風灌進來，掀起旗袍開衩處暗紋襯裡，像片轉瞬即逝的月光。
“藍雪，沒事吧？”趙斯誠從鎏金壁燈的光暈裡直起身，袖口雲雷紋在走動時泛起細碎銀光。他伸手要扶江藍雪，指尖在距她手肘半寸處懸停，最終落在自己檀香念珠上。
“沒事，”江藍雪調整著珍珠披肩扣，水晶燈碎芒在她鎖骨間跳躍，“無非是找我示威，宣誓主權罷了。”她忽然抬眼，海灰色瞳孔裡浮動著羅馬柱的倒影，“你，還好嗎？”
趙斯誠指腹摩挲著冰鎮過的威士忌杯，杯壁凝露沾濕了袖口。他望著宴會廳裡搖曳的絲綢窗簾，喉結滾動：“日子總要過下去。”玻璃杯與冰塊相碰發出清響，“你說的對，我不該沉溺在過去。”
江藍雪染著丹蔻的指尖輕拍他肩頭，珍珠手鏈撞在唐裝盤扣上叮咚作響。餘光瞥見那道頎長黑影穿過香檳塔，她忽然挽住趙斯誠臂彎，指甲隔著緞面掐進他肌肉裡。趙斯誠呼吸微滯，卻在嗅到雪松香逼近時反手扣住她手腕，將人往身側帶了半步。
紀沉舟鎏金袖釦折射著吊燈冷光，目光如手術刀劃過交疊的衣袖。“慈善拍賣環節，二位可以參與。”他晃著白蘭地杯，琥珀色酒液在杯壁畫出年輪。
“我們這種普通老百姓，看看就好。”趙斯誠笑著舉起威士忌，冰塊叮當撞向杯沿。他腕間念珠突然繃斷，深褐木珠滾過紀沉舟鋥亮的牛津鞋尖，有一粒卡進了地毯牡丹紋樣裡。
江藍雪垂眸盯著那粒卡在花蕊中的念珠，睫毛在眼下織出蛛網狀的影。直到紀沉舟背影沒入水晶簾，她才發覺趙斯誠仍攥著自己手腕，體溫透過銀絲滾邊滲進脈搏。
“你和他？”趙斯誠松開手，袖口褶皺像被揉碎的宣紙。
“什麼也沒有，”江藍雪轉身時珍珠流蘇掃過趙斯誠手背，涼意順著掌紋蔓延，“你是知道的。”她指尖撫過旗袍開衩處暗紋，“我活著就已經用盡了全力。”
遠處拍賣師開始介紹明代青花瓷瓶，槌聲驚起廊下白鴿。趙斯誠拾起滾落的念珠，檀香早已被酒氣浸透：“我們做不成情侶，我也是你哥哥。”他忽然按住江藍雪要去取酒的手，“你也不能沉溺在......”
江藍雪抽出手，指甲在侍者銀盤劃出刺響。兩杯瑪歌紅酒在燈光下如凝固的血，她將其中一杯推給趙斯誠，“敬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