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腦子裡一片空白,手心也在冒汗,高考答題手都沒有抖過,現在卻緊張得握不住筆,越看越覺得“姜至”這兩個字寫得有點醜。
信紙被揉成皺巴巴得一團扔進書包,他又抽出一張新的,緩了緩神,重新寫“姜至:”。
之前預想好的話還是忘了,李惟鈞只能遵從本心,想到什麼就寫什麼,然後小心翼翼把兩張信紙折起來,放進信封裡。
姜至在跟班長說笑,兩個人正激烈地討論著什麼,應該是在說畢業旅行吧,她們約好了一起去玩,還約好了許多在正式邁入成人世界之前要做的事。
心裡有道強烈的聲音在驅使他:現在去送吧!馬上!
心口劇烈的跳動讓李惟鈞長長吐了幾口氣,身體裡所有細胞都在叫囂著要他說出來,把所有心思說給她聽,他一定要給自己的青春寫下一個完美的結局,也要在姜至的青春結束前佔據哪怕幾分鐘的記憶,片刻也行。他一定要遞出那封信,痛快誠懇地告訴她:
姜至,我喜歡你。
李惟鈞站起身,心如擂鼓,緩緩朝姜至走過去,十幾年的人生中從未擁有過如此緊張的情緒,猛烈的悸動感快要把他整個人吞沒了。
看著姜至的側臉,李惟鈞想,他不是一個幸運的人,從小被拐賣,後來磕磕絆絆長大,又經歷了招飛失敗,很少擁有過什麼幸運時刻,2010 年見到姜至第一面的盛夏算一次,他希望能再被命運眷顧一次,迎來第二個幸運的盛夏。
但他還是沒能把信送出去。
站在門口的班主任面色凝重地朝他招招手,信被揣進口袋,李惟鈞走過去,渾渾噩噩聽完了她那句話,渾渾噩噩坐上了去醫院的公交,渾渾噩噩見到了李承良最後一面。
命運沒有眷顧他。
李承良在來的路上出了車禍,秋谷已經開始下大雨了,盤山公路上,兩輛車迎面相撞,駕齡二十年的李承良沒能躲過去,後備箱滿滿兩箱紅彤彤的,給兒子吃的蘋果在盤山公路上灑了一地,一個都沒有給他留下。
暴雨過後,清潭變得風和日麗,李惟鈞體面風光地送走了李承良,把所有東西都挪到爺爺在村裡留下的那間老房子裡,然後獨自坐在空蕩蕩的堂屋,擦李承良的遺像。
遺像上的照片很年輕,是從身份證上摳下來的。
擦著擦著,光潔的玻璃上落下淚滴,李惟鈞把照片抱在胸前,弓起身體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
父子一場,到最後他們卻沒有一張合照。他該拿什麼來想念這個偉大的父親呢?
料理完所有後事,李惟鈞把自己放空了很多天,每天都躺在屋裡狹小的床上,感覺不到渴也感覺不到餓,濃烈的睡意讓他過得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幹什麼,沒有去學校拿個人檔案參加最後一次班會課,更沒有參加謝師宴。
幾天後,他接到班主任的電話,終於走出屋子見到了耀眼的太陽,剪掉積蓄起來的鬍子,把自己收拾幹淨,吃了兩口飯,去學校領了檔案。
填領取單時,他的名字緊挨著姜至,就在她下面,李惟鈞的手頓住,晃了晃神,她現在應該正在某個地方和朋友一塊兒旅遊吧,他盯著姜至娟秀的字,似乎還能在眼前刻畫出她明媚的笑臉。
他想到那封沒有被送出去的情書。
把宿舍裡的行李都收拾好,李惟鈞回了村,從校服褲子裡翻出那封情書。許多天過去,這封信泡過雨水,已經變得皺皺巴巴了,難看得很。
喉嚨一緊,李惟鈞把剛才墊肚子的食物全吐了出來,緊跟著,胃裡擰著攥著,火辣辣的疼,接連幾天的饑餓過後,他很難再消化什麼東西了。
就這樣吧。
他額際冒出冷汗,擦掉眼中溢位的生理性淚水,喘著粗氣看向地上那封被弄髒的信,腦海裡重複盤旋著那句話,就這樣吧。
2013年6月底,李惟鈞到網咖填高考志願,填好之後,鬼使神差地登上了q.q,開啟空間。
滿屏都是大家出門旅遊聚餐的照片,他一目十行地滑下去,看到姜至發了一張二維碼,寫著:【加微加微!以後q.q不用啦!也該用點兒大人該用的成熟軟體了!】
才剛十八,怎麼就變大人了呢?李惟鈞短促地笑了下,這麼多天後這是他第一次在某個瞬間感到開心。
他沒有註冊微信,最後看了遍姜至的空間,關掉q.q,登上了去往西京的火車。
自此,頭像便再也沒有亮過,也與過去的一切斷了聯系。
火車飛逝,一中標誌性的石英鐘在眼前一閃而過,李惟鈞突然又想起李承良,想起姜至,想起被他丟到垃圾桶裡的情書,感覺全身都痛,心髒好像被撕扯成兩半,快要窒息死掉了。怎麼會這麼疼呢?
他的青春不該是這樣的結局啊!他覺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捂著臉,在極致的痛楚中淚如雨下。
盛夏剛剛降臨在他的世界,短暫幾天,就轟然閉幕了。
後面幾年,他再沒有過過任何一個夏天,直到2018年的2月14號,那個寒冬,姜至拉著行李箱,來到盛夏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