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陣涼風吹拂在湍流的唐白河上,裹挾著絲絲涼意滲透著衣衫,宣統元年的春末比往年要陰冷許多。
四兒站在船尾,忍不住噴嚏一個接著一個,船艙裡是暖和,老爺手上暖爐裡擴散出來的餘溫都已經把密閉的船艙裡哄得燥熱了。
不過四兒是個有眼力勁的人,在張家長隨裡是數得著的精明人,張家大老爺這會兒在跟洋公司的假洋鬼子聊正事,莫說聽了也聽不懂,就是看見那假洋鬼子的做作樣,四兒都有些反胃,好端端一個黃面板黑眼睛說漢語的炎黃子孫,既不留辮子也不穿大褂,整了一身黑白混雜的洋裝披在身上,滿口的美利堅、大不列顛,也得虧是大老爺這樣品行端莊涵養深厚的大人物才能受的了這孫子的拿腔拿調了。
四兒揉了揉鼻子,把耷拉老長的鼻涕吸回口腔,低頭瞅了瞅自己身上還嶄新的靛藍襖子,比起艄公那身爛棉花破鋪襯,看著都暖和多了。
四兒回頭望了望,後面跟著的貨船上陸陸續續沿著船身點亮了一排排的煤油燈,本是靜寂的河上眨眼間變得燈火通明,引得河道兩側的人們紛紛側目,四兒冷哼了一下,怪道:“這離城還遠著呢,這時候就張燈,還這麼破費,糟跡土話,浪費的意思)銀子不是!”
“相公這就不懂了!”那艄公在一旁掌著舵,搭話道:“這是洋人家一貫的做法,新到一地兒臨進城了就點上燈,專叫這河岸上的百姓看的,這煤油燈的好處不就人口相傳了,買煤油燈的人多了,洋人的煤油不就暢銷了麼?!”
“哼!”四兒扭臉看了看這艄公,聽聲音年歲也不大,但這一臉的滄桑卻跟四五十了似的,“洋人的東西好是好,就是貴,而且味大,哪比得了松香!”
那艄公還要說叨,四兒已扭臉回了船艙,一是他心裡清楚,那煤油燈確實在各方面都要強的多,說破了天,也辯不過明理;再一個,四兒雖然自己是長隨,卻自詡是大戶人家大老爺的貼身人物,自然是不屑於跟這些賣苦力的雜役打嘴官司。
船艙裡撲面而來的溫潤讓四兒被河風吹木的臉龐上又恢復了丁點知覺,張家大老爺張堂文披著紫緞面的褂子坐在船榻邊,手捧著暖爐,低眉瞅了他一眼,仍微笑著看向坐在他對面的那個假洋鬼子,英國太古公司派駐南陽的買辦:廖啟德。
“兄弟我行商經年,卻是一葉障目孤陋寡聞,這幾日與廖兄弟暢談,受益匪淺啊!”張堂文笑咪咪地朝著廖啟德拱了拱手。
“張先生客氣了,叫我廖經理就可以了!”廖啟德一臉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兩撇小鬍子趴在唇上,讓整張瘦臉顯得有些滑稽。他整了整腦袋上的禮帽,說道:“在廣州,早就不再稱兄道弟了,統稱職務,聽起來順耳的多了,也文明的多了!”
張堂文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卻是閉口不言了。
四兒忍不住睖了一眼廖啟德,心中暗暗罵道:“老爺跟你稱兄道弟你祖上燒高香了吧你!你還嘰裡呱啦這麼多話!跟著洋人裝孫子到了這地界還裝什麼洋芋啊!”
張堂文心中也是不悅,但那滿是褶的國字臉上,卻沒一絲波瀾,遠沒有四兒那麼激動,或者說,他心中尚存了一點謹慎。
漢口一行對他的世界觀改變太大了,以至於牽扯到洋人的任何事物,張堂文心中都會有一絲躊躇,四十二年的人生經歷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他,言多必失。
張堂文的腦海中浮現起前幾日的景象,偌大的漢口港中,人聲鼎沸熙熙攘攘,馬車騾車汽車擠作一團,浩瀚的江面上成群結隊的火輪船讓人瞠目結舌,甲板走馬的貨輪在鐵甲艦的身邊卻又宛若孩童手中的玩具,洋人的戰列艦如移動的堡壘一般矗立在江心,一人多高的炮彈眼瞅著被滑竿塞進了令人膽寒的炮筒子,那炮筒子就直直地瞄著碼頭旁邊,朝廷新鑄的江岸炮臺,裡面駐紮著江南廠新造的西式火炮,只可惜與艦炮對比之下仍是顯得是那麼的纖細。
形勢比人強,大清朝的衰敗速度,對於久居內陸的張堂文來說,確實是有點快的驚人,感覺前一刻朝廷還在窮兵黷武,又是徵糧,又是加賦,一會學東洋,一會興北洋,信誓旦旦地“要與列強相抗衡,還安康與社稷”,眨眼間可就再次兵敗如山倒,又是割地又是賠款,通商口岸也是一個接著一個的開,新的壞訊息一個接著一個來,除了賦稅依舊是高的離譜,別的,真就是天壤地別了。
張堂文默默地從懷中掏出了鼻菸壺,一想事,煙癮就上了勁兒,但中醫仙兒的話還在耳邊叮嚀,只能用手把玩一下這心肝寶貝過過乾癮了。
廖啟德瞅了瞅那鼻菸壺,舔了舔嘴唇。
畢竟在廣州倒騰時候不短了,廖啟德這雙綠豆小眼睛也算是開過光的,張堂文手上那小玩意在這光暈之下晶瑩剔透,泛著幽幽的翠色兒,油而不膩,都能看出包漿的老色來,若沒看走眼,必然是把玩過好些年頭的老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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