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落座,兩相寒暄後,週二舅方挑明來意,要帶外甥女回家改嫁。
信中先已言妥之事,梁老夫人自是不作反對,“春兒還年輕,改嫁是應該的,只是一看見她,就好似我那亡兒還在世一般,不免讓人感傷。”說完,還抬起枯瘦顫抖的手背抹了抹眼角的淚。
週二舅臉上訕訕的,賠笑道:“春兒雖要再嫁,可我們一家心裡還是很感激親家這些年對孩子的照顧。”
梁老夫人擦了擦眼淚,話鋒一轉道:“可春兒想把宣哥兒一起帶走,我是萬萬不能答應的。”
週二舅吃了一驚,先前外甥女在信中並未提起要把宣哥兒帶走之事,可喚春是孩子親娘,想帶走孩子是人倫天性。但宣哥兒畢竟是梁家長房嫡孫,梁家不放人也在情理之中。
喚春悲從中來,道:“可宣哥兒才只有四歲,自幼便與我相依為命,我如何拋得下他?”
梁老夫人於此事始終不肯鬆口,態度冰冷道:“你既不捨得兒子,那便留下繼續與他做娘,梁家縱沒有潑天富貴,可也不會短你這口飯。”
喚春如被當頭潑了冷水,想起守寡這些年不得說笑、不得穿彩、不得出門、不得酒葷,年紀輕輕便形同死灰槁木的痛苦,眼淚就淌了下來,一時哽咽不能言。
週二舅亦覺得喚春既要改嫁,還要帶走前夫家的兒子,此事的確有些不妥。
便低聲勸導外甥女道:“孩子是他家的骨血,左右沒有我們帶走的道理,你少女嫩婦的,帶著兒子也不好改嫁,哪個男人願意給別人養兒子?何不若給他們留下,他日舅舅再與你尋一戶高門,風風光光地嫁過去,還愁沒有兒子嗎?”
喚春默不做聲,愁眉深鎖。
週二舅便當她是默許了,代她做下決定,將兒子給梁家人留下,只帶她們姐妹往金陵家去。
喚春是家中長女,沒有兄弟,只有一個小妹薛響雲。父母亡故時,小妹尚年幼,喚春夫婦便把她接來了家中撫養。
薛家沒有兒子,薛父的遺産便都留給了兩個女兒,暫存梁家。加上這些年丈夫為她添置的各種衣服首飾,留給她的金銀遺産,這光四季衣服就有四五箱子,還有那金鐲銀釧,珠玉翡翠也整整裝了好幾匣子,更不消說那些古玩字畫,綾羅綢緞了。
周家人抬著那些箱籠,如流水般往外搬著。
宣哥兒不過四歲的光景,他年幼喪父,靠寡母拉扯長大,早早領略了人情冷暖,故而心性早慧,自幼便是沉靜寡言的性子。
此刻,見家裡烏壓壓來了一群人,他便忙躲在梁二叔身後,看著來人一箱一箱的往外搬著箱攏,一個念頭突然如毒蛇一般鑽到他的腦海裡——
阿孃不要他了。
他這樣想,心下轟然一聲,恍恍若失。
如山的資財就這樣被搬去別人家,梁家人看著不免眼紅嫉恨。
只見梁二叔把宣哥兒往前面一推,攔下搬東西的人,氣道:“我兄長不幸早逝,獨子尚年幼,長嫂這一走就要將家底搬空,宣哥兒以後要怎麼辦?我兄長的遺産難道就沒他兒子一份嗎?”
喚春看著兒子,疼的眼淚直在眼眶打轉,解釋道:“我帶走的,只是亡夫為我置辦的一些衣服首飾,家中的田産地契,家活等件,一併不動,都留在梁家給宣哥兒成家立業。二叔若是不信,盡可開啟箱籠驗個明白,看我可曾帶走半件梁家的東西?”
這邊正亂著,梁老夫人便拄杖自後而來,呵斥兒子退下,正色對週二舅道:“春兒為我們梁家生下長子嫡孫,本就是大功一件,我們梁家也是有臉面的人,豈有扣她嫁妝,給人恥笑之理?今日就煩勞舅老爺把這些全都搬走,一件不留,我再額外給她添上一份,做她今後高嫁的賀禮。”
喚春心中一酸,跪在梁老夫人面前,聲聲哀喚阿姑。
梁老夫人也不看她,不願阻了她的好前程,便冷著臉催促他們早些上路,又派梁二叔帶著宣哥兒去送他娘最後一程。
秋風蕭瑟,草木零落。
眾人來到渡頭,喚春低身蹲在兒子跟前,聲聲囑咐著。
“宣哥兒,你別怪娘,也別恨娘,這世上我們誰都靠不了誰,都要自己給自己打算。日後若有機會,阿孃一定會想法子把你接來身邊,若阿孃不來接你的話,你長大了,便來金陵找我。”
宣哥兒始終一言不發,腦中卻泛起母子二人相依為命的時光。
喚春看著沉默的兒子,含淚將他擁入懷中,在他發頂、臉上親了又親,然後抹了抹眼淚,一狠心,毅然隨著孃舅家的人登船了。
宣哥兒默默看著母親棄他而去的背影,臉上沒有情緒,在船槳劃開水波那一刻,他望著那一搖一搖的破碎水面,就像剛剛面對母親聲淚俱下的囑咐時,自己那一點一點碎裂涼掉的心。
一個不過四歲的孩童,在這一瞬間,就長大了。
他望著那水面,突然追到了船後,撕心裂肺地朝女子喊著。
“阿孃。”
梁二叔連忙追上,將宣哥兒拎起來,夾在腋下往回走著,“走吧,走吧,她要去給別人做娘,從此以後你就沒有娘了。”
喚春站在船頭,隔著浩渺煙波,遙望著兒子被梁二叔帶走,眼淚噴湧而出。
從此以後,她也沒有這個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