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論起來,陳王與先帝爺分屬堂兄弟,到了河間郡主這一輩,更加岔出去一層,與宗室正枝的關系並不算親近。這種半生不熟的親緣最不好把握,越棠心裡沒底,誰知見了河間郡主,竟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打眼一瞧,郡主便如京中每一位保養得宜的高門貴婦,四十來歲,臉架子很端莊。可一旦動起來,立刻就顯出不同了,郡主的神色很生動,每一分的開心與不開心都寫在臉上,說話也直來直去,絲毫不掩飾。
“原本不好打攪王妃,可我如今是走投無路,家裡上上下下幾十條的性命,全仰賴王妃施援手了。”
這樣一頂大帽子扣下來,越棠大驚失色,“我人微言輕,實在當不起郡主這樣重的囑託。”郡主緊握著她的手,她嘗試抽開,卻抽不動,無奈之下說,“郡主別著急,您有什麼難處,先慢慢地說與我聽。即便我幫不上忙,也會盡力為郡主出主意。”
郡主雖著急,口條卻很清晰,很快把事情說明白了。原來她此行是為尋自己那幼子而來,昨日出京,連夜趕路,好容易到了會昌營,主帥卻不在營中,衙門後院住處空空無人,問營中士兵,也沒人說得清楚所以然,只知道近來中郎將常領人上行宮去。郡主沒計奈何,只得硬著頭皮來溫泉宮叩門,可兒子還是杳無音訊,走投無路,唯有向睿王妃探探下落。
“王妃不知道,近來不知哪來的風聲,說太子殿下還活著,鬧得人心惶惶。更鬧心的還不是這個,前陣子我兒寫家書,其中提及了好幾樁公事,皆與鄞州有關,話裡話外的,還暗示我向興慶宮貴妃透露一二。我當時覺著莫名其妙,後來京裡開始傳太子的訊息,這還得了麼!我再三思量,始終放不下心,這才想著去會昌,非得見上我兒一面,把話問清楚才行。”
原來是這麼回事。越棠很理解郡主的心情,設身處地想想,單從郡主的角度看整件事,段鬱的行為,確實像在替興慶宮謀奪儲位,甚至不惜將全家拉下水。
而越棠是知道些許內情的,起碼比郡主知道的多,太子殿下確實還活著,段鬱也是太子手中一把忠誠的刀。雖不知道他們具體的籌謀,但她清楚,段鬱非但不是亂臣賊子,此役之後,不出意外的話,他還會一躍成舉足輕重的太子黨。
郡主是愛子心切,可越棠卻拿不準,該不該把事情透露於她。段鬱走了好幾日,如今也不知道進行到哪一步了,密謀密謀,若洩了密,謀還能成嗎?先前他們都將計劃瞞著她,可她哪怕再討厭太子,說到底,還是希望他能正本清源、撥雲見日的。
“郡主不必擔心。”越棠猶豫再三,終究是沒吐露實情,“段將軍深明大義,忠於朝廷,忠於百姓,他絕不會行悖逆之事。”
這話說進了郡主心坎兒裡,她拍著越棠的手,感慨萬千。
“也不瞞王妃,我那鬱哥兒離家多年,全靠家書傳信,如今都不知長成了什麼模樣,但畢竟是我生的兒子,我知道他,那小子心性磊落,根骨正,大是大非上絕對拎得清。我原是一百個放心的,可帶兵的人,總是容易犯忌諱,只怕一個疏忽,稍稍踏偏一步,小錯也釀成大禍了。”
說到激動處,郡主停下來,緩了口氣,越棠忙捧起茶盞遞過去。可郡主壓根顧不上喝,眼巴巴地瞧著越棠,非得討一句準話才好。
直爽與冒犯,有時候只在一線之間,郡主一味強迫她表態,越棠忽然就有些不快。她不動聲色地拂開郡主的手,揚唇笑了笑。
“要是郡主當真對段將軍一百個放心,今日就不會來會昌營了。有什麼話,不能派人傳信來問嗎,不過多等上一日的功夫,郡主卻非要當面問將軍,不就是因為萬一是最壞的情形,可以早一日攔住他嗎?”
陰陽怪氣的一番話,越棠說完其實就後悔了。她很欣賞段鬱,郡主也並非針對她,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郡主的心急情有可原。罪過罪過......百忙之中,越棠不忘自我譴責,近來她的脾氣彷彿是不如從前端穩了,一口氣都不能忍,是因為沒人管束的日子過久了,變得得意忘形、隨心所欲了嗎?
而直來直去的郡主,聽了她的話竟沒反駁,怔了怔,旋即苦笑起來。
“王妃年輕,見事卻這樣透徹。沒錯,我當然也怕,萬一那小子真被豬油蒙了心,打算做什麼離經叛道之事,我必得盡力阻止他,總不能因他一個連累全家,誰知還是來晚了些,我竟找不到他。”郡主無可奈何地搖頭,“我來求見王妃,也是有私心的。”
越棠挑了挑眉毛,“願聞其詳。”
“睿王曾與太子殿下關系親密,去歲鄞州之亂,睿王更是為了替太子殿下擋災,連性命都斷送在了鄞州。太子殿下若果真還活著,必然會因為睿王的關系,格外照拂王妃您,那我今日來見王妃,昭明段家上下絕沒有貳心,日後王妃若肯為段家向太子說句話,便是段家的活路。”
郡主瞧準了睿王妃的性情,睿王妃不愛與人虛與委蛇,那她索性真誠到底,說話絲毫不避諱。
這招確實管用,越棠被鬧得沒了脾氣,木著臉笑:“郡主娘娘真是讓人耳目一新。”不得不繞回先前的話,她退一步,漏一點模稜兩可的口風。
“我理解郡主的擔憂,眼下將軍不在會昌,也不在行宮,但會昌營的大部隊還在,說明將軍並沒有走郡主最害怕的那一步,不是嗎?憑我對段將軍的瞭解,他是率性而為的人,他可能會拿自己的性命冒險,但絕不會一聲不響地,就把全族人的性命都置於險境,郡主覺得呢?”
郡主不由點了點頭,很快又搖頭,“可是......”
越棠打斷她,“眼下段將軍在哪裡,我也說不好,我只能告訴郡主,我對段將軍有信心。郡主若是不信,便陪我一起等等看吧!”她比了個手勢,“就請郡主陪我等三日。三日後,段將軍若沒有訊息傳來,我便隨郡主一道回京,掘地三尺也把將軍找到,帶到郡主面前陳情。”
言盡於此,郡主明白,再問也無濟於事。好在睿王妃這番剖白,言語頗有分量,讓她定下了一半的心,解開了一半的愁腸。
人一旦從自己的麻煩裡抽開身,就能體察旁人的情緒了。郡主顯出懊惱的神情,甚至起身給越棠行了個禮。
“適才冒犯王妃了,我給王妃道個歉,待日後回京城,再正式上門向王妃賠罪。我自知有個這毛病,一旦脾氣上頭,說話便不過腦子,這些年不知吃了多少虧,可偏偏就是改不掉。王妃是福澤深厚的人,千萬別與我一般計較。”
算起來,睿王還要稱郡主一聲堂姐,越棠哪能真受郡主的禮,一早便伸手扶住了。她不計較,可確實有些心累, 便說:“天晚了,郡主今日就在行宮住下吧。南苑的湯泉很好,郡主奔波了一天,湯泉浴最適合疏解乏累,郡主不如試試?我讓內管領為郡主安排。”
河間郡主走後,越棠疲累地歪在羅漢榻上,雙成見狀,體貼地上前問:“王妃,奴婢替您捶捶腰?”
越棠悶聲說不用,“我是心累,郡主這性情,讓人難以招架,兇起來是真兇,體貼起來也是真體貼......猝不及防,疲於應付,我的精氣神都要被她吸走了。”
雙成對她表示同情,“奴婢在外頭都聽得頭大。”
想起段鬱,越棠頓覺他離家九年掙功名,實在是明智之舉。他的脾氣有郡主的影子,好在只有那麼一點。
雙成忽然有了些旁觀者清的感悟,“兩個人相處,一個人喜歡說話,一個人喜歡傾聽,那樣才和諧。王妃與郡主娘娘都是喜歡說話的人,所以您覺得心累,段將軍不一樣,王妃說什麼他都愛聽,您便覺得輕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