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母後尚在世,天子嬪禦皆隨皇後居大明宮,孫貴妃還只是孫才人,拾翠殿正是她的宮室。身為從出身起便被寄予厚望的嫡長子,他無師自通地習得了宮廷生存的本能,比如別離父皇的寵妃和異母弟弟太近,要審慎,要避嫌。
王叔則是另一種性情,他不愛理會這些微妙的條條框框。大雪後的宮廷格外寂寥,甬道上鋪著厚厚的積雪,消弭了不可告人的聲響,一路西行,王叔領著他左閃右避,繞到拾翠殿後的園子裡。
這園子背靠宮闕西牆,左近只有供奉道教祖師的三清殿,平常罕有人至。穿過道隨牆門,王叔抬手一指,帶點邀功意味沖他擠眉弄眼,“喏,就在那兒,我沒騙殿下吧......”聲音驀然一頓,被他的臉色嚇住了,撓頭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怎麼還不滿意嘛......嗯?”
“......啊!”
他忙抬手,捂住了王叔堪堪出口的驚悚尖叫,一邊拖著比他高大半個頭的身軀,掩到一株巨大的老榆樹背後。
那株“神跡”桃樹下站著個盛裝女子,正是孫才人,手中持笞杖。她腳邊皚皚雪色裡,滲出大片大片刺目的血跡。
血泊中有人一動不動伏臥著,傷痕累累,不知死活。
更可怕的是,年幼的二皇子似乎正在被迫目睹這一切。
他再不敢多看一眼,將已經嚇呆的王叔拖出園子,兩人扶著宮牆走了一段路,然後發足狂奔。
果然還是沒有神跡。那株桃花,大約是血肉之軀催開的。
“......趙銘恩!”她搖著手晃到他眼前,“你想什麼這麼入神?”
鬼使神差一般,趙銘恩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牢牢攥在虎口中,彷彿怕會她消失不見。
“王妃,不要去興慶宮。”既然是人間富貴花,就不必化作春泥更護花了,挺浪費的。
越棠愣了一下,邊吸氣邊抽手,“有話好好說,你弄疼我了啦。”她嚷嚷著,趙銘恩像是醒過神來,乖乖松開鉗制。
越棠甩著手腕,臉上浮起幾分困惑,“怎麼回事,一個兩個的都這麼奇怪。興慶宮裡有鬼嗎?那不然你隨我一道去啊......看看,要你去你也不願意,這不行那不行,快別多話了。哎,還有那個宋希仁,他來向我通風報信算是怎麼回事,他不是與孫貴妃一條心嗎?今晚怎麼這麼好心,難道又是陷阱?”
想來想去,腦袋裡思緒直打結,最後實在厭倦,一切都化作一句抱怨,“男人真麻煩,就喜歡故作高深裝模作樣,不這樣不顯得你們能耐是吧,怎麼了,好好說話能要你們命嗎?”
她一口一個“你們”,趙銘恩唇角抽動,忍不住要為自己申冤。
“宋大人幾次三番拖王妃下水,企圖陷王妃於不利的境地,奴可從未害過王妃,始終為王妃著想。王妃將奴與宋大人相提並論,是不是有失公允?”
“你還計較上了。”越棠橫他一眼,揉揉眉心,口中哎喲一聲,“都怪你,亂三攪四弄得本王妃頭都疼了。”
趙銘恩垂眼看向案上空空如也的玉盞,沒好意思揭穿她是貪涼,吃多了冰。
她忽然直起腰身,朝他揚了揚下巴,“趙銘恩,你手上的功夫能治跌打損傷,想來也能治頭疼吧!推拿的原理都是相通的,你來替我梳梳頭,按按腦袋吧。”
說著,她便伸手去拆頭。
人間富貴花養尊處優,鮮少自己料理這滿頭青絲,動作甚是不熟練,舉手投足間帶著躑躅與探究。纖纖玉指摸上簡單而端莊的螺髻,不緊不慢地,先摸下一隻步搖,然後是玉鳳,再是點翠銀簪......
趙銘恩看著她,莫名覺得嗓子眼幹澀,移開眼去方覺奇怪,深深譴責自己,拆頭而已,他在想什麼?
又聽見她喚“趙銘恩”,竟是在沖他笑,難得笑得有些靦腆,“愣著做什麼?你快來幫我一下,好像勾到頭發了。”
趙銘恩沒敢動。
她嗔怪說快點,然後不留神用錯了力道,這下也不用他幫忙了,銀簪倔強地勾下幾縷發絲,剎那間發髻鬆散開來,青絲委地如瀑。
白氈,紅裙,烏發。
人間富貴花眨了眨眼,眸中流光溢彩。
“看什麼,沒見過本王妃這樣好看的女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