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春兒睜大眼,和那張美麗卻漠然的臉對視著。安年在這時同樣抬起了眼,紅芒瀰漫的瞳仁只剩冰冷的憐憫。
“你還是這麼自大。”她低聲說,“每一件事都做到完美,難道就能得到所謂的完美的生命了麼?你把一切都研究得那麼透徹,只有這一點一直都在想當然,只是用強加的給予來自我滿足,想要在別人身上實現你不曾擁有的人生——如果這就是你所謂的‘愛’的話,那你根本就沒有理解人類的半點皮毛,一切都只是你自以為是的戲罷了。”
“畢竟…”她望著那張愕然的、虛幻的面龐,輕聲道,“你連真正的心都沒有,又拿什麼來說你有‘愛’這種東西呢?”
一時間場景凝固了,一真一虛的兩個女人一動不動地佇立原地。安年保持著滿臉的漠然,而另一邊的謝春兒依舊保持著對望的姿勢,只是眼裡已全是迷茫。
那是長到令人窒息的惘然,這個掌握了全世界知識的人工思維第一次迷惑了。過去的時光中她學到了無數東西,學著用人類的方式思考、學著人類那樣去愛…但她誕生的時代裡只剩下被掏空的人偶,她所面對的只有戰爭與殺戮,視野所見的只有辱罵與拳腳相加…她以為那就是“愛”。
她以為她瞞過了全世界,但實際上被她欺騙的只有自己。
滋啦的微響穿透空氣,光束的中央開始扭曲,連帶那具身體也一併模糊。謝春兒露出痛苦的表情,似乎還想做出什麼動作說出什麼話,但卻像是被定住了似的動彈不得。
“當初你和我說過無數次,絕對命令是無法抵抗的。被植入晶片的人類尚且如此,作為資料體的你更不可能。”安年望著那逐漸撕裂她身體的微光,輕輕嘆了口氣,“你能留到現在,也已經很辛苦了吧?這種沒意義的痛苦…還是早點結束的好。”
她重新看向旁邊的白虎,後者正伏倒在地,吐著滿是腫塊的舌頭垂死掙扎地喘息。沙漠之鶯剩餘的重彈無法要它的命,卻能打斷它的四肢和脊樑。這頭巨物此時連爬行也做不到了,成了名副其實的活靶子。安年手一翻,遠端導彈的追蹤器已經被拿在手中,她走上前,在那道絕望的目光注視下,將手上的追蹤器掛在癱倒的白虎身側,抬手就要按下啟動的按鈕。
“等等、等等,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只想問一個問題…一個就好…”謝春兒終於重新發出了聲音,抬起眼睛,直視著那雙由她一手創造出來的紅色瞳仁,“你有沒有過…哪怕是一瞬間,真正把我當作過家人?”
那語氣已經完全沒有她的高高在上,完全是乞求的語調。然而聽者卻只是自顧自地按下了按鈕,待到那聲音完全消失後,才回過身來重新站到那道光柱前,不帶遲疑地搖了搖頭。
“沒有。”
光粒子的流動突然靜止了,謝春兒的影像再度定格在光柱當中。她的眼睛低垂下來,臉頰抽動,似乎還想像以前那樣輕蔑地嘲笑一句,聲音卻細弱蚊蠅。
“是…是這樣的麼…”她脫力地說,“你是這麼想的啊,對你來說,我從來都是…”
“無論於你於我,我的同情都沒有任何意義,不是麼?”她說,“無論是接受也好逃避也罷,發生過的時間已經不會改變。你與我註定不是同類,即使陪伴也談不上是共同走過人生,但我如今的人生是因為遇到你才開始…從莫比烏斯島上開始。”
謝春兒的表情凍凝住了,她忽地抬起頭看向面前的女人。
“能參加∞計劃、能去到莫比烏斯島,是我最大的幸運。”安年說,“無論結果如何,在那座島上的日子是我最快樂的時光,也是我最珍惜的東西。只不過這還不夠,我還會去找更多更好的東西…用你留給我的全部能力,用來突破我的極限。”
“你教給我的東西、你造就我的一切都不會被捨棄我。會帶著這些一直活下去,去追尋我自己的未來,作為人類活著,直到衰亡的那一天來臨——在這之前,你給予我的一切我都會銘刻在心。只要我還活在這世上,你的存在便從未被人忘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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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春兒呆呆地看著她,時隔多年後她們面對面已經相隔了兩個世界的距離,但她卻在一時間再度見到了當年那個倔強的少女。她在她面前立誓,而這次的時間或許是一生。
“是這樣啊…”她注視著眼前亭亭玉立的身影,“你的夢想…已經實現了麼?”
“還沒有。這世界上總有人註定孤獨,就像你教給我的那樣。但我還會繼續走下去,我所到之處要再沒有孤立無援之人。也許這件事永遠無法實現…但至少,現在的我不會再陷入那樣的境地,再也不會。”她用平靜的眼神回應著眼前這幅記憶中的光景,“我會好好活。所以不必擔心了,謝教授…母上大人。”
謝春兒突然愣住了,沉默間投影燈的光芒越來越暗,她的身軀逐漸變得稀薄,但那雙眼睛卻像是亮了起來。她突然輕輕地笑了,聲如銀鈴,一時間像極了真正的女人。
“嗯,那就太好了。”謝春兒笑著點了點頭,“這樣我就可以…放心了呀。”
她飄起身形向前撲去,雙腿掠過空中帶起星星點點的光粒。她在空氣中張開了手臂,像是想要擁抱面前的女人,可她的身體是虛幻的,抓不住任何東西。能量耗盡的投影光燈越來越暗,她的手指在碰到安年的前一刻消失了,接著是小臂、大臂、胸口,直至整個身軀——她終於貼近了她所愛的人,胸口相接的同時燈光熄滅,她的全身迸散為漫天的螢火,隨著塵埃一同飄上蒼穹,消逝在無聲無息的空氣裡。
清涼的微風吹進來,搖起了安年的長髮。她閉著眼仰頭站在那裡,彷彿真在被什麼人擁抱。但下一刻她就睜開了眼,神情再度迴歸無波無瀾,遂而轉身向始終一言不發的江樺走來,步伐孤獨而決絕。
“我們走吧。”她說。
那副過於平靜的表情反而讓江樺有點不適應:“這就夠了麼?”
“當然,這就夠了。”安年淡淡一笑,“謝春兒死了,我已經完成了我的目的,這不是最好的事情麼?”
從結果上來說的確如此,核心消失,外圍的原獸已經開始退卻,而人類的外援卻在源源不斷地湧入,一切迴歸平靜只是時間問題。無論是作為獵人還是作為攜帶者,他們的任務都已經完成了。至於那些過去,既然連這個當事人都不以為意,他自然也無從指手畫腳。
那個機器,到底還是沒有被任何人在意啊。
他以沉默的點頭作為了回答,收刀回鞘,與安年並肩快步翻過山道,重又向來時的指揮部而去。只是這不過十幾分鐘的時間裡,外圍已經變得寂靜,彈孔成片的地面上躺著浸在血泊中的獸屍,原本的軍隊已經撤到城區線處,而此時成排的軍用野戰車正停在那裡,車頂的旗幟整齊地迎風飄揚。
那是來接人的。中央的效率果真不容小覷,即使沒有料到這其中變故也給出了最快最強力的回應。他們奔到車隊前的時候,看到的是無數噴火的嶄新槍彈和重武器。領頭的那些人估計是早被告知了這裡發生的事情,上來對著江樺便是寒暄握手彩虹屁三連,語速極快,一通操作愣是半天沒給他插一句話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