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一少現在並肩坐在藤榻上,安寧得像一幅畫。
“我十二三歲的時候,就住在這院子裡。”沈老太君此時的聲音很溫和,比她的相貌更年輕一些,聽起來約莫只有四十出頭。
“那時候,前朝還沒有亡,這株烏桕樹也沒這麼高。院子裡的菜園還在,水井旁的架子上,每年能結不少葡萄。”
“後來呢?”霜官兒不知何時跑了回來,依在榻邊,好奇地眨巴著眼。
“後來呀……”沈老太君把他抱起來,安置在膝頭,“後來,我被人拐走,一路輾轉,賣到了戲班子裡去。”她頓了一下,自嘲地笑一笑:“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官宦人家的女孩,知書達禮,能被高價賣進秦樓楚館,我們這些粗笨的莊戶女兒,只能作更下賤的戲子。”
沈青青默然,這就是父親所說的,世間的疾苦麼?不離開深宮高閣,是永遠也不能親眼看到,親耳聽到的。
沈老太君接著說下去:“戲班一路輾轉,到了餘杭駐紮下來,唱那吳越一帶的戲,十幾年下來,我竟掙出個名伶的名頭來。年紀再長些,恰好遇上你們祖爺爺,為人仁厚,見我孤苦無依,便討我回家做續弦,還為我尋覓家人,不想兵亂四起,他們早已死的死,散的散,你們祖爺爺四方打聽,最後只收回了這一紙地契。”
霜官兒懵懂地眨了眨眼,下意識吞了個糖山楂,被酸出了一包眼淚。
沈青青不語。
“青青,我知道你不願回去。”沈老太君放緩聲音,“十娘那孩子心眼窄,她做了些什麼,我心裡頭明鏡似的,她那娘親又庇護她,這會兒回去,老太君也不能護你周全。”
她一介戲子出身,當初老太爺一死,要在沈家待下去亦是舉步維艱。不得已,將中饋盡數交給兒媳,換來個太平安穩。這一來過去數十年,此時也沒藉口將中饋再從孫媳婦吳氏手中搶回來。
“我已派可靠的僕婦往桐廬送信去了,現在就陪你一道在這裡住著,等你那舅舅回來。”沈老太君撫著少女一雙瘦削的手,語氣堅定。
沈青青聽到這裡,眸色一閃,神情莫辨:“舅父在桐廬……?”
“他呀,又去討好那‘貴人’去了。”沈老太君笑著搖頭,眼角的魚尾更加旖旎。
她扶住沈青青一雙肩,看向她:“菱兒,你今年也不小了,你舅母是吳氏的娘子,連你舅舅也要敬她三分,她將來剋扣你的嫁妝,又該如何?”又或是……直接在親事上作梗呢?
她一個萬事不管的老太君,縱然能拿出體己錢貼補最寵愛的玄孫女,手卻依然長不過那個當家的大夫人去。
“大夫人雖厲害,我也未必會被她欺負了去,老太君放心。”沈青青低下眼,語氣裡有著絕對的自信。
“你這孩子……”沈老太君無奈地搖搖頭,“從前和雲兒一般軟得面團似的,一病下來,又這般要強,莫不是在怨生病時老太君沒庇護著你?”
她沒等沈青青回答,自顧自地說道:“別憂心。這些日子我已想過,咱們祖孫三人就在這兒住下,以你的名字弄些産業出來,將來就作你的陪嫁,地契屋契在自己手中,也不怕被九娘侵了去。”
九娘,是大夫人吳氏在孃家時的排行。
“老太君……”沈青青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重新睜開眼的,似乎是她又不是她,面對這和藹的老婦人,她總有些疏離,一時有些受不慣旁人對自己這麼好。
“前幾日典那金簪,共得三十兩,這幾日抓藥買米,花去二十五兩,賣花刺繡,得了五百文,也不少了。我都妥善地收著呢,我們江南道米糧價賤,單買米糧一年也花不完。”沈老太君雖說不掌中饋,但心裡這算盤撥的半點也不含糊,“眼下初秋,正是養秋蠶的時候,我方才遣霜官兒往村頭範三家討了些蠶蟲來,等下了絲,咱們自己織也好,賣給人家也好,就當消個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