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茶上來了,高良薑咕嚕咕嚕一口喝光了,豆大的汗珠順著粉腮往下流,“痛快!老伯,再要一碗。”
賣茶的老伯又端來一碗,琥珀色清亮的涼茶,消暑解渴。
大熱天,路上一個人影都沒有,茶棚裡自然也沒有茶客。老伯人老話多,擦了擦桌子,斜著身子坐在高良薑的桌子邊,問道:“後生,你是去裝自來水?”
高良薑點點頭,“是,最近來裝自來水的人不少吧?”
老伯擺擺手,壓低了聲音,道:“別裝,裝不成了!”見對面俊後生一雙清水一樣的眼睛瞧著他,老伯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解釋,“水廠不行了,老頭我聽這裡頭出來喝涼茶的人說,前幾天,鐵路上鬧革命,搞什麼罷工,煤炭都堆在了門頭溝,運不過來了。”
高良薑還是不明白,這煤炭和水有什麼關系。
老伯很懂,畢竟在水廠外面擺了十幾年攤子,掰開了給高良薑科普:“這水廠裡的洋機器,要吃煤炭才能動彈,機器不動彈,水就出不來。這兩天來的人確實不少,都是來鬧事的,說家裡的自來水出不來啦、水有雜質、水發黃,你來之前,還有人在裡頭罵街呢。”
“哦哦哦,多謝老伯。”高良薑拱拱手,老伯人真不錯,善良。
“嗐,謝什麼,也就是隨口提點後生你一句。”老伯擺擺手,又道,“照我說,就不應裝洋胰子水,從鐵龍頭裡放出來,全是胰子泡沫,能喝嗎?從人家地基底下走,走的都是陰路,陰氣重,能喝嗎?”老伯一臉鄙夷,繼而又很自豪,他的水用的都是井水,是好水。
高良薑失笑,十幾年前,還是前清的時候,自來水廠剛剛成立,聽說是特地在不少居民區安裝了水龍頭,廠裡派個水工看著水龍頭賣水,因為自來水水流急,放出來的水有小氣泡,百姓們盛傳這水裡摻了胰子,不能喝。安裝好的自來水根本沒人來買。
嚇得自來水廠趕緊登報闢謠:
“諸位街坊臺鑒:我們公司辦的這個自來水,是奉皇上旨意辦的,全集的是中國股,全用的是中國人,不是淨為圖利啊。只因水這個東西,是人人不可離的,一個不幹淨,就要鬧病,天氣暑熱,更是要緊。所以開市以後,凡是明白的人,沒有不喜歡這個水的。又有一種不明白的人,愣造謠言,說是洋水啦,洋胰子水啦。我的傻同胞,也就有信的,龍頭安到門口,也是不要。唉,京城地面,還是這樣不開通,那也沒有法子。”
闢謠頗有效果,人們漸漸從懼怕變為接受了。十幾年過去了,老伯倒是頑固,依舊堅信不疑。高良薑心裡發笑,說不定老伯是井水派安插在此處的奸細,恪盡職守。
老伯見高良薑笑,心說真是好看,可惜家裡孫女許了人家了,老頭我下輩子要是投胎做個女子,許這位小後生……啊,呸!在瞎想什麼,老頭心虛地壓下心頭的妄念,又道:“後生,聽老頭子一句,別裝這洋胰子水。”
這老大爺真是熱心,井水派要給他發工資。高良薑跟大爺又說了兩句,忽然一群人拿著鋼管、棍子、扁擔從自來水廠裡跑了出來,個個橫眉豎目,殺氣騰騰。
“這是要幹嘛?”高良薑站了往外看。
老頭順手拽了隊尾一個認識的,問:“後生,這怎麼了?你們別犯傻,這是要去幹嘛?”
被抓住的人一臉憤憤,唾沫星子都噴了出來:“去前門外精忠廟,操了那幫山東佬!”說罷,掙脫開老頭的手,跑著跟上了人群。
老頭忙道:“不得了,定是和賣井水的水夫打起來了。快去看看。”隨手把爐火熄了,趕緊跟著往外跑。
高良薑跟在後面,老伯,你店門沒關!
老伯說,走走走,趕緊的,晚了就看不上熱鬧了。
高良薑:……老伯您是老北京人吧?
老伯跑得都喘氣:啊,對啊,是,後生你怎麼看出來的?
高良薑心說,為了看熱鬧,連店都顧不上了……
北京從古到今都不乏北漂,而且還有各種各樣老鄉會。早一百多年前,有山東人開始在北京賣井水,後來,北京的井水行業就徹底被山東人壟斷了,還搞了一個“水業工會”,全北京除了喝玉泉山的紫禁城和有井的富戶,其他全都得跟“水業工會”買水,他們說什麼價是什麼價,誰也不能還一個銅子兒。
霸道得很。
這十幾年,有了自來水,水業工會受到了威脅。本來自來水比較貴,裝得人家不多,可漸漸的,隨著城裡的管道一步步完善,自來水的價格也慢慢下降了,越來越多的人家願意裝自來水。
水業工會很不滿。
常常私底下搞點拆拆水龍頭,散播小道謠言的活動。
但這兩方從來沒撕過,沒打到明面上呢。
這是發生什麼事了?
老伯跑得很興奮,這得是多大的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