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微抱著石姬,也不瞧他一眼;淵頭陀古井不波,只是默默觀望。
沖大師哭聲漸小,背脊聳動,十指深深地陷入泥裡。朱微對他一向鄙夷憎惡,此時見他如此軟弱,心裡竟然生出了一絲憐憫。
過了良久,沖大師平靜下來,趴在那兒,渾如一個死人。
“哭夠了麼?”淵頭陀終於開口。
沖大師默然不答,淵頭陀又道:“人心舍近求遠,遠者難得,近者已失。世間的成敗生死,放乎人物,悲喜婉轉,不能自已;放乎天地,於其又有何加焉?百多年前,蒙古大軍掃南蕩北、破國無數,疆土之大,不可計量,而今只剩下一片衰草。成吉思汗、忽必烈權勢煊赫,如今他們又在哪兒?帝王屠萬民而得百國,其後不過一一丟失,佛陀舍萬物而得本心,心之所往,此性長存。人間得失,大底如是,世上萬相,也不過虛妄。”
這一番話,朱微聽得如痴如醉,喃喃唸叨:“世上萬相,也不過虛妄?”回想生平得失,忽然悲苦難抑,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沖大師動了一下,慢慢爬起身來,臉上淚痕未幹,神情空寂,豎掌於胸,念偈道:“營營碌碌三十秋,是非恩怨自此休,夢中折花花不得,山自無語水自流!”
淵頭陀略一沉默,搖頭道:“你還在得失有無之間,方才登堂,遠未入奧。”
沖大師面露沮喪,忽聽淵頭陀又說:“大機大用,本從百死中得來。當年你讀破萬卷佛經,卻無向道之心,而今有意修持,也算進了一步。”
沖大師低頭作禮:“還請和尚扶持!”
淵頭陀苦笑道:“當年我立下宏願,你若不能證道,為師也在囊中!”
沖大師道:“願為鋒芒,脫穎而出!”
淵頭陀道:“出不難,入也不難,出而後入,才是極難。”
“善哉,善哉!”沖大師眉眼飛動,若有所悟。
三人找山洞躲藏一夜,次日清早,極目望去,蒙古大營夷為平地,燒焦的柵欄青煙繚繞,雪地上散落人馬屍體,惹來成群的野狼啃食悲號。
沖大師架起柴火,將石姬屍首焚化,用布帛包好揣入懷中。淵頭陀的傷勢越發沉重,一夜之間,竟已無法行走,沖大師背起師父,說道:“寶輝公主,我送你去燕王大營。”
朱微搖頭道:“我不見燕王、也不見寧王。”。
沖大師微感詫異,想了想,問道:“你有何打算?”
朱微抿了抿嘴唇,低下頭,小聲說道:“我想去找樂之揚!”
“他在哪兒?”沖大師又問。
“北平!”朱微說道。
沖大師皺眉遲疑,淵頭陀在他肩頭說道:“這一帶是燕山餘脈,翻山而過,比走大路更近。沖,她孤身女子,旅行不便,送佛送到西,你護送她回北平吧!”
“是!”沖大師低頭應允。
朱微本不想勞煩二人,可她長居宮廷,從未獨自出門,一眼望去,四野茫茫,北平地處何方,當真一無所知。只好低頭稱謝,跟著淵頭陀師徒翻山越嶺,向南走去。
李景隆抵達北平,圍城的南軍增至六十餘萬,大有投石填海、揮汗成雨之勢,直將北平、永平二城圍得水洩不通。
燕王北襲蒙古,尚在數百裡之外,又因內外隔絕,城中守軍對此一無所知。朝廷分軍北上,繞過北平,直逼松亭關、劉家口,試圖斷絕燕王南下路徑,無論身在大漠的燕王也好,遠在金陵的建文帝也罷,心中模糊感覺,北平一戰,關系天下運勢,只能勝,不能敗,故而各逞其能、傾盡全力。
是日,李景隆升起帥帳、召集諸將。耿炳文父子敗軍之將,垂頭喪氣,不敢直視主帥。
李景隆掃視戰報,臉色陰沉,良久說道:“長興侯!”
“在!”耿炳文硬著頭皮,挺身出列。
“你是開國功臣、本朝柱石。”李景隆字斟句酌,“陛下對你信賴至深,故而令你為副帥先鋒,不說攻下北平,也當重挫燕藩的銳氣。不曾想,你喪師失眾,損兵兩萬,大大助長敵人威風,敢問,這算不算辜負聖恩?”
“大帥明斷!”耿炳文不願坐以待斃,“下官所用攻城之術,均是先帝留下的遺法,亦是……”他猶豫一下,“亦是當年梁思禽創設……”
聽到“梁思禽”三字,帳中起了一陣騷動,諸將交頭接耳,神氣古怪。李景隆心中不滿,瞪眼掃視,目光所過,帳中平靜下來。
“梁某人前朝叛逆、釜底遊魂,罪不容誅。”李景隆冷笑一聲,“他能創設攻城之術,為了報複朝廷,難道就不會留下破解之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