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黃大人這句話就夠了。”樂之揚笑了笑,“我要輸了,一定告訴聖上,都是黃大人不好,天天跟我鬥氣,害我靜不下心思練習樂器,聖上若要懲罰,先罰黃大人好了。”
黃子澄麵皮漲紫,怒道:“道靈,你不要信口雌黃。”樂之揚大笑:“不是榮辱與共嗎?說過的話放過的屁,這麼快就撇清啦?”
“你、你……”黃子澄氣得胡須發抖,“你有辱斯文……”卓敬見勢不妙,忙說:“諸位,樂由心生,大會在即,大夥兒不要擾亂仙長的心境。”
樂之揚笑道:“樂由心生不假。心有喜怒哀樂,演奏《醉太平》,心裡越歡喜越好,若是《十面埋伏》,胸中一腔怒火,才能奏出氣勢,見了卓大人,奏《醉太平》最妙,若要演奏《十面埋伏》嘛,那是非見黃大人和齊大人不可的。”
卓敬搖頭苦笑,黃、齊二人繃著臉大生悶氣。
樂之揚戲耍群儒,談笑風生,正得意,忽聽有女子尖聲叫道:“樂之揚,樂之揚……”
樂之揚大吃一驚,循聲望去,街邊擠出一個中年女子,衣裳襤褸,蓬頭垢面。
“江大嬸……”樂之揚心往下沉,生出一絲慌亂。
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江小流的母親江王氏,她盯著樂之揚兩眼噴火,忽又高叫一聲:“樂之揚,江小流呢,你把他拐到哪兒去了?”
樂之揚年紀長大,容貌有變,兼之易容有術,足以瞞過多人,可是遇上至親至友,仍然不免洩露行藏。樂之揚和江小流自幼一起玩耍,出入江家不止一次,江小流的父母都是下九流出身,言行粗野,目光短淺,動輒打罵兒子,江母尤其厲害,江小流捱了打,樂之揚也難逃她的辱罵,故而從小到大都有些怕她。
“王八羔子。”江王氏當街撒起潑來,“姓樂的,化成灰我也認得你。我兒子呢?你把他拐到哪兒去了,放開我,老孃跟他拼了……”
她狀如瘋虎,竟要沖破禁軍阻攔,惹惱了兩個軍漢,把她拽翻在地,一人掉轉槍杆就要亂捅。樂之揚晃身下馬,肩不抬,腳不動,倏忽到了禁軍面前,一把扣住槍杆。那人瞪眼大怒,想要奪回長槍,可是使出吃奶的勁兒,槍杆也是紋絲不動。
樂之揚與禁軍較勁,冷不防江王氏將他左腿抱住,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小樂,小樂,你行行好,把兒子還給我,行行好,把兒子還給我……”
聽到哭聲,樂之揚心頭一慘,暗生愧疚。江小流離家出走,盡管出於自願,可也與他大有關系,看見江母慘狀,樂之揚鼻酸眼熱,攥槍的手不由鬆了。
禁軍滿腹怒氣,奪回長槍便要打人,道清趕上來,抓住槍杆呵斥:“幹什麼?東宮的人你也敢打?”
軍漢一愣,仔細打量樂之揚,見他服飾華貴,不由氣焰全消,訕訕地把槍收回。
道清一翻眼珠,又沖江母大罵:“瘋婆子,快放手,不看看你抱的是誰……”
他一罵,樂之揚醒悟過來,自覺失態,環視四周,無論百姓禁軍,還是東宮諸人,目光全都落在他身上。黃子澄和齊泰手拈胡須,神色狐疑。樂之揚心中大凜,想要擺脫江母,可又有些不忍。
正為難,一個漢子擠開人群,抓起江母,掄圓了巴掌給她兩個耳光,邊打邊罵:“狗入的瘋婆子,發你孃的癲?狗入的,打死你,打死你……”
樂之揚哭笑不得,這漢子正是江小流的父親江騰,他龜奴出身,妓院裡窩囊,回家就打老婆兒子出氣。想是打怕了,江王氏捱了耳光,噤若寒蟬,一改瘋癲神氣,低頭抱手,縮成一團。
江騰打完,沖著樂之揚點頭哈腰:“官人得罪,娘兒們想兒子想瘋了,我這就帶她回去,好好歸置歸置……”盯著樂之揚,忽然露出迷惑神氣。
樂之揚知他生疑,故作鎮定,從袖裡逃出一塊碎銀,扔給他道:“你別打了,我看她似乎有病,找個大夫好好瞧瞧。”
江騰喜出望外,接過銀子,不知如何是好,江母兩眼望著地面,嘴裡咕咕噥噥:“樂之揚、樂之揚……”
她每叫一聲,樂之揚的心就是一跳。他力持鎮定,轉身上馬,黃子澄死死盯著他,忽而撚須笑道:“仙長,你認得這瘋婦麼?”樂之揚道:“不認得!”
“這就奇了。”齊泰冷笑,“若不認得,為何捱了辱罵還要舍錢?唔,樂之揚?那是誰啊……”
樂之揚心亂如麻,不知如何回答,煩惱中,忽聽有人笑道:“道靈仙長慈悲為懷,真是我出家人的楷模。”
聲音耳熟,樂之揚回頭看去,沖大師揮袖揚鞭、迤邐而來,他白袍勝雪、膚光碾玉,座下白馬神駿,一根雜毛也無,人馬上下如一,絕似一輪明月飛過長街。晉王十六抬的大轎、上百人的護衛,但因這個和尚,全都光彩盡失。
沖大師一說,樂之揚醒悟過來,他此時並非樂之揚,而是道士道靈,身為玄門中人,施捨濟人就是積累功德,那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齊泰此說不過雞蛋裡挑骨頭,當然了,只要樂之揚做的事兒,無論好壞他都要揶揄嘲諷一番。
晉王聽見說話,也從轎子裡探出頭來:“道靈仙長好啊,怎麼不見太孫殿下?”
“王爺萬安。”樂之揚笑道,“太孫先行一步,進宮侍奉聖上了。”
兩人數日前還打得你死我活,而今當街對語,親暱如生平至交。樂之揚想到此節,沒來由一陣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