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之揚!”一聲大喝突如其來,他應聲一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頭望去,四面空空蕩蕩,這一方只剩下他一個。唱名的太監看他一眼,神色不快,又叫一聲:“樂之揚!”
樂之揚恍然大悟,跳了起來,埋頭沖了過去,偷眼一看,朱微若無其事,仍在那兒說笑。
樂之揚滿心疑惑,彷彿正在做夢。又待了一會兒,禁軍排列成行,退出宮城,跟著鐘聲鳴響,主僕彙合,各自回宮。一路上,樂之揚想要湊近朱微,可是小公主不待他走近,立刻遠遠避開,與宋茶混在一起,樂之揚越發不好近前。
直到寶輝宮中,兩人也未曾照面。樂之揚坐在房裡,昏昏默默,不明不白,寢殿裡飄來低沉的琴聲,調子斷斷續續,似有幽愁暗恨。他呆了一會兒,想要吹笛應和,可是吹了兩聲,便覺不妙。笛子走了音,不複往日清亮。仔細察看,笛子上多了一絲裂紋,以至於漏聲洩氣,回想起來,應是與朱微賭鬥時敲壞的。
笛聲一響,琴聲便沒了,從那以後,整整一天,再也沒有響起過。
樂之揚出了一會兒神,恍惚明白,朱微似乎生了氣,立意不再理會自己。他大感無味,加上受傷疲憊,不到傍晚就昏昏入睡。
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做了一連串稀奇古怪的噩夢:一忽而夢見趙世雄渾身是血,沖著自己陰森發笑;一忽而又夢見落到了張天意手裡,討債鬼咬牙切齒,一劍劍割掉他的皮肉;一忽而又夢見自己站在朱元璋面前,老皇帝板著面孔,叫人脫掉他的褲子。
樂之揚驚醒了兩次,可是神志昏沉,醒了又睡。突然間,他只覺有人拍打自己,當下睜開眼皮,光亮直透眼中,刺得他兩眼發酸。
樂之揚揉了揉眼,凝目望去,朱微站在床邊,一身墨黑軟緞,手持白紗風燈,燈火影影綽綽,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段,盡管還未長成,仍是叫人怦然心動。樂之揚想起白日間上下相對、口唇交融的情形,不覺心口發熱,盯著朱微痴痴發愣。
朱微見他目光古怪,微一轉念,明白他心中所想,登時俏臉一沉,舉起手來,手掌揮到他臉旁,停了一會兒,忽又無力垂下,輕輕嘆道:“呆什麼,還不跟我來?”
她轉身就走,樂之揚默默跟在後面。經過走廊,守夜的太監宮女均在打盹。朱微腳尖落地,輕盈得好似一隻黑色的靈貓。
繞過一帶宮牆,來到一個僻靜角落,朱微吹滅燈籠,轉過身來。濃夜之中,她的眸子晶瑩若珠,透出一股莫名的哀怨。樂之揚忽地興起一股沖動,恨不得縱身上前,將她摟入懷中。
“你……”朱微話沒說完,忽又別過頭去。道:“公主,我、我……”心裡似有許多話說,然而事到臨頭,怎也說不出口。
“樂之揚……”朱微轉過來頭,聲音遊絲一般在晚風中飄蕩,“你這個撒謊精,名冊上沒有你的名字,你、你根本不是太監!”
道:“名冊上的名字,是你加上去的?”朱微默不作聲,呆呆盯著別處,眼裡湧出兩行淚水,順頰滑落,留下兩道清亮的淚痕。
樂之揚心懷激蕩,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說道:“公主,我的確不是太監,我、我是被張天意帶進宮的!”
他見朱微疑惑,便將前因後果略略道出。少女默默聽著,時而雙眉上挑,滿臉驚奇,時而低眉垂眼,若有所思,直到聽完,才問道:“靈道石魚,真的在紫禁城嗎?”樂之揚笑道:“當然不在,我騙他的!”朱微啐了一口,罵道:“我就知道,你這小子最會騙人。哼,還裝太監,你裝得了一時,裝得了一世麼?穢亂宮廷可是大罪,把你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樂之揚忙道:“我哪兒穢亂了!”朱微白他一眼,忽地矜持不住,咯咯笑了起來,她的臉上淚珠宛在,這一笑,彷彿嬌花含露,在夜風中輕輕搖曳,低微的笑聲混入遠處的風鈴,就像是一串精靈從夜空中飛過。
樂之揚十分窘迫,皺眉道:“你笑什麼?”朱微止住笑,盯著他心想:還好你不是太監。這話只可在心裡想想,不便宣之於口,若叫這小潑皮知道,還不知對自己怎麼無禮,一想到白日的情形,朱微雙頰發燙,不由狠狠白了樂之揚一眼,後者登時叫屈:“你又瞪我幹嗎?我可什麼都招了!”
朱微呸了一聲,說道:“什麼招不招的,我又不是審你的大官,這些話,你去牢裡面說啊!”樂之揚嘆氣道:“公主,你真要揭發我了?”朱微斜眼瞅他,嘴角上翹。樂之揚見她神情,心子落回原地,大大鬆了一口氣。
朱微想了想,又問:“靈道石魚究竟在哪兒?”:“在……”話沒說完,朱微臉色微變,沖他一擺手,向一棵大樹喝道:“誰?出來!”
樂之揚轉眼望去,樹後黑漆漆全無動靜,正奇怪,忽聽“呵”的一笑,一個人從樹後慢慢轉了出來,朱微看清來人,不由向後一跳,失聲叫道:“冷公公!”
冷玄佝僂身子,笑容詭異,衣冠素白蒼冷,恰似一隻離索的孤魂。只聽他笑道:“太昊谷的‘天聽術’有些兒門道,老夫稍稍湊近一些,就被公主發現了!”
兩人魂兒丟了一半,對望一眼,只見對方的眼裡盡是恐懼,朱微顫聲說道:“冷公公,你、你怎麼在這兒?”冷玄笑道:“路過此間,隨便瞧瞧!”樂之揚叫道:“你撒謊!”
“撒謊?”冷玄眯起雙眼,眼裡迸射寒光,“比起你這個假太監的彌天大謊,我可差得遠了!如果我扒了你的褲子,丟到皇上面前,你倒是想一想會怎麼樣?”
朱微清醒過來,忙道:“冷公公,你、你早就看出來了?”冷玄笑道:“我在皇宮裡呆了多少年了?一個人淨沒淨身我還看不出來?只不過,我這人歷經兩朝,見事太多,如非萬不得已,決不多嘴多舌。”
“這麼說……”朱微定一定神,“你也知道張天意沒有行刺我?”冷玄笑而不語。朱微疑惑道:“你為什麼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