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的兩人均是背脊生汗,大氣也不敢出。這兒距離戲臺甚遠,張、趙二人武功雖高,也沒發現此間有人。樂之揚盡力按捺心跳,轉眼望去,戲園子外面燈火燭天、人聲鼎沸,遠處的河面上,悠悠飄來清婉的歌聲。
一陣疾風掃來,屋簷下的鐵馬叮叮鳴響。樂之揚回頭看去,偌大的戲臺,已經沒入了一片刀光。
趙世雄的大關刀貨真價實,當年他倚仗此刀,沖鋒陷陣,斬將奪旗,盡管流落梨園,這一口刀卻沒擱下。八十一斤的鋼刀輕若無物、任意東西,白茫茫的刀光好似隆冬臘月的飛雪,不只是快,而且又準又狠。傳說當年,這一口大刀削得斷人頭上的蒼蠅,而不會傷及一根頭發,盡管趙世雄年紀老邁,快字上略遜當初,狠準上卻更勝一籌,勢如驚雷掣電,淩空掠來掠去。
張天意的劍是一口三尺長的軟劍,青光流轉,薄如蟬翼。他的身法快得離奇,轉動起來,好似一團蒼白色的煙霧,白霧中青芒吞吐,若隱若現,彷彿一葉小舟,在驚濤駭浪似的刀光中上下起伏。
“快哉刀”共有七十二路,趙世雄深知對手厲害,故而七分守,三分攻,大開大合之餘,不乏小巧騰挪的妙處。兩人以快打快,趙世雄七十二路刀法轉眼使完,卻連張天意的影子也沒撈到,對手壓根兒不像是人,飄忽來去,倒像是一個鬼魂兒。
趙世雄的心裡起了一股寒意,鬢角微微見汗,一股酸軟不經意間湧上雙臂。這一路刀法名為“快哉”,一是迅快,二是痛快,必須一鼓作氣,以橫掃千軍之勢壓住對手,如果久戰無功,氣勢一衰,難免疲倦乏力。趙世雄天生神力,使關刀如拈草芥,到了這個當兒,也覺大刀變沉,使起來不如先前順手。
正心急,眼前青光閃動,青鋒劍刺到胸口,趙世雄一驚,收回關刀,橫著格出,軟劍如煙似霧,蕩起一片青光,輕飄飄繞過刀杆。趙世雄縱身欲退,忽聽張天意喝一聲:“著!”跟著左胸一涼,似有微風掃過,他踉蹌後退,低頭看去,左胸到肩頭,多了一條長長的劍痕,鮮血噴湧,慢慢染紅戲服。
“這是第一劍,開門見紅,好彩頭。”張天意語中帶笑,趙世雄卻是心頭冰冷,這一劍再深數分,就能取他性命,但張天意凝而不發,劃出的傷口不過一分來深。
趙世雄瞧著傷口,心裡升起一股悲憤。對手如此玩敵,根本將他視為待宰的羔羊,想著大吼一聲,大刀掄成一團圓光,聲如風雷,向著張天意滾滾掃出。
樹上的兩人看呆了眼,只覺看過的任何戲文也不如眼前的廝殺兇險離奇。樂之揚好似中了定身法兒,手腳僵硬,無法動彈,嘴裡發酸發苦,耳邊的叫賣聲卻穿雲繞街。抬眼看去,不遠的廣場上,旗鬥高處,掛了一盞碩大的走馬燈,燈如輪轉,光影變幻。桂花糕的香氣遠遠飄來,其間夾雜著羊肉煎餅的蔥油味兒。樂之揚忽覺一陣饑餓,禁不住嚥了一口唾沫。緊跟著,耳邊傳來咚咚咚的打門聲,轉眼一看,幾個紈絝子弟站在戲園門口,嘴裡罵罵咧咧,沖著園門連踹帶踢。那扇門不知何時已經關上,守門的僕役也不知去向。
不過一牆之隔,牆外十丈紅軟,牆內卻是刀劍地獄。忽聽張天意輕喝一聲:“著!”跟著響起一聲壓抑的慘哼。樂之揚收斂心神,凝目望去,趙世雄的大腿上多了一條傷口,鮮血淋漓,皮肉翻卷,好似一張大嘴,微微抽動不已。江小流看得如喪魂魄,口中連連抽氣。
“第二劍!”張天意笑如春風,白衣勝雪,手中一片青濛濛的劍影,好似夏夜的流螢,吞沒了冷白色的刀光。趙世雄步步後退,當此激戰之時,兩處傷口血流不止,隨他旋身出刀,星星點點地向外飛濺,落在張天意的白衣上面,好比三春桃花,分外炫目驚心。
趙世雄大腿受創,身法慢了下來,刀杆上挑下攔,越見吃力。張天意出劍越來越快,一轉眼,趙世雄的後背腰間又多了兩道劍傷。
“咄!”趙世雄虛晃一刀,看似斫向對手,張天意轉身之際,忽又向後掃出。咔嚓,臺柱再斷一根,戲臺搖搖欲墜,棟梁間發出吱嘎嘎的怪響。
張天意看出他的心意,縱身急上,刷刷兩劍,接連刺中他的左胸右腿。趙世雄刀法一亂,屈膝下沉,關刀貼地掃出,張天意縱身跳開,笑道:“還剩十五劍!”話音未落,關刀掄一個圓,咔嚓,第三根臺柱折斷,戲臺嘩然倒塌,一時煙塵四起。垮塌聲震響數裡,不止園門外的看客聽見,遠處大街上的遊人也紛紛側目望來。
突然間,煙塵中響起了一聲長長的慘呼,一個身影踉蹌躥出,樹上的兩人均是呼吸一緊,定眼望去,趙世雄站在戲臺下方,帽子不知所蹤,長發四散披落,一道劍傷從左眼劃到後頸,不只眼珠迸裂,耳朵也被削了下來,左耳連著皮肉,掛在腮邊一搖一晃。
“你想驚動別人,好趁亂逃命麼?”張天意笑語晏晏,從煙塵中漫步走出,白儒衫不染點塵,青鋒劍光亮勝昔,點點鮮血順著劍尖滴落,在地上聚成了小小的一窪。這時樂之揚才發現,趙世雄的身上多了不止一道劍傷,若幹處皮肉消失,森森然可見白骨。突然間,樂之揚明白了張天意的居心,他怨毒太深,殺死對手不足以解恨,非得一劍劍剮了仇人,方能稱心快意。
望著趙世雄,樂之揚心生惻然,幾乎不忍再看,可是張天意不容對手喘息,劍尖毒蛇般躥了起來。趙世雄搖晃後退,揮刀橫斬,這一刀拖泥帶水,全沒了之前的氣勢。張天意“呵”的一笑,輕輕讓過刀鋒,青鋒劍向左斜出,洞透了對手的肩窩。趙世雄虎吼一聲,伸手去抓,青鋒劍退如閃電,順勢向外一帶,五根手指也齊刷刷落在地上。
“還有十二劍!”張天意的嗓音裡透出一股興奮,他兩眼放光,鼻孔開合,臉上湧起一片紅光,好似垂釣的漁夫望著一條上了鈎的鯰魚。嗚,青鋒劍畫了一道明亮的光弧,刺向趙世雄的小腹。
趙世雄盡力向後一跳,落到一個看客後面,那人被“夜雨神針”刺中了xue道,心裡十分明白,身子無法動彈,忽覺後心一涼,青鋒劍穿胸而過,登時渾身癱軟,死在當場。
張天意抽出長劍,微微皺眉,忽覺疾風撲面,轉眼望去,趙世雄單手揮刀,挑起一個看客向他壓來。張天意轉身讓過,那人以頭搶地,登時腦漿迸濺。他立足未穩,趙世雄又挑來一人,張天意躲閃不開,劍鋒上挑,來人齊腰而斷,鮮血潑墨似的落在雪白的衣襟上。
趙世雄一瘸一跛,可是身法如風,他在人群中穿梭,園子裡的看客戲子全都成了他擋劍的靶子,張天意長劍揮灑,殘肢斷臂漫天亂飛。
兩人均是心狠手辣,一個但求複仇,一個只為逃命,勢如兩團疾風卷來蕩去,園中的人非死即傷,只因xue道被制,縱然死傷,也無聲息。樹上的少年望著這人間慘象,只覺頭腦麻木,嗓子發幹,心裡盡是逃命的念頭。
園內刀光劍影,園外的人也越聚越多,沖著大門指指點點、大聲議論,敲門撞門聲此起彼落,跟園子裡的寂靜恰成對比。
張天意滿身濺血,心裡暗自後悔,只恨戲臺上一心玩敵,沒有一鼓作氣殺掉仇人。想到這兒,他左手出掌掃開人體,右手劍招招狠辣,直取趙世雄的要害。
趙世雄藉著人體遮擋,步步後退,很快靠近了一處圍牆。張天意只覺不妙,低喝一聲,縱劍飛刺。趙世雄向後一跳,閃到一棵垂柳後面。張天意劍鋒一繞,柳樹斷成兩截,這時忽聽一聲大喝,跟著上方一暗,趙世雄跳到半空,一抹刀光呼嘯落下。
這一刀聲勢驚人,強如張天意,也不由得縱身躲閃。他的身法逝如輕煙,趙世雄一刀落空,撲的一聲,砍入地面半尺有餘。張天意縱身要上,忽聽一聲輕笑,趙世雄以長刀為撐杆,騰身跳起,形如一隻大鳥,越過二丈高的圍牆。
揮刀斬人是假,借力逃走才是趙世雄的本意,張天意料敵失算,驚怒交迸。他縱身跳上牆頭,凝目望去,一條人影一跛一瘸地沖出小巷,突入人群之中,惹起了一片驚呼。
張天意手段再高,也不便當街殺人。他遲疑一下,扭頭看去,戲園裡橫七豎八,盡是殘損軀體,受傷的人還沒斷氣,在地上掙紮扭曲。他皺了皺眉,一揚手,空中星芒閃動,掙紮者紛紛死去,一股血腥氣隨風飄散,融入了深沉濃鬱的夜色。
樂之揚呆了一下,轉眼看去,牆頭空空蕩蕩,沒有了張天意的影子。
兩個少年彷彿做了一場噩夢,對望一眼,雙雙順著樹幹滑落。這一條巷子毗鄰秦淮,少有人來,兩人剛一落地,就發足狂奔。跑到河邊,回頭望去,巷子裡火光閃動,人聲喧嘩,約摸有人看見趙世雄自巷子裡沖出,跑過來一瞧究竟。兩人的心子怦怦狂跳,剛才如果慢了少許,一定叫人逮個正著。
河風悠悠吹來,兩人回想剛才的見聞,均是渾身發冷。江小流顫聲說:“樂、樂之揚,接下來怎麼辦?”樂之揚苦笑道:“還能怎麼樣?各回各家!”江小流哆嗦道:“死了、死了好多人……”:“那又怎麼樣?你抓得住兇手麼?”
“呸!”江小流面有怒氣,“捉兇手,那不是送死嗎?那兩個人,不,那兩個根本是妖怪。晦氣,晦氣,老子今天太歲照命,居然遇上了妖怪!樂之揚,以後有人問起來,就說老子在懸河樓聽書,壓根兒沒來看過戲。”
樂之揚笑笑,掉頭就走,走了十來步,取出笛子,嗚嗚咽咽地吹了起來。笛聲曼妙飛揚,彷彿千百柔絲在江小流的耳邊撩撥,腳邊的河水靜靜流淌,在笛聲之中越發沉寂。波心一輪小月,彷彿魚龍吐珠,一艘畫舫從旁經過,蘭槳擊破月色,蕩起一片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