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遲意雖然醉的不輕,但也還勉強能認得回去的路。踉踉蹌蹌地進了花園,望著天幕上那輪冷月,他迷迷糊糊地就扶著欄杆在園中的涼亭裡躺下。這宅子確實是破舊髒亂了些,園中本該奼紫嫣紅的花圃也因多年無人打掃而被荒草佔滿。但這枯藤老樹、斷壁殘垣,在月色的映照下卻獨有一分悽涼的美意,與他如今的困頓境況倒也相配。
想他年少時,雖未生於鐘鳴鼎食之家卻也從不缺錦衣玉食,從不必為生計奔波。人也絕非蠢笨之輩,三歲識字,四歲啟蒙,四書五經、文史詩詞皆倒背如流,六歲便能作詩,自幼才名遠播,多少人聞名遠道而來,重金只為求他詩作一首……
何等輝煌,怎麼現在就成了這樣?
莫非真如古語所傳的那樣,“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不該啊……
不該。
季遲意那裡正煩悶,卻聽耳邊有人輕呼了一聲,怪道——
“咦,先生怎麼躺在這裡,還喝了這麼多酒?”
醉中的季遲意只隱隱聽見有人說話,勉強睜開幾乎要黏在一起的眼皮,朦朧間竟看見一個人影。一襲淺綠春衫,一把黑檀木,竟是前幾日城門口的那位公子。
這人也真是古怪。季遲意昏昏沉沉地,腦子裡也禁不住胡思亂想起來:聽說這江家的人早在百年前就被殺了個幹淨,這人自稱是江家的後人,也不知是人是鬼……
那人像是洞穿了他心中所想一般,輕聲笑道:“晚生雖非活人,卻也絕不會謀害先生性命,不然也不必等到今日。”那人頓了頓,指尖點在季遲意額間,道,“晚生姓江,單名一個存字,乃是百年前江家主人的么子。今夜來尋先生,並無意冒犯,只是孤身一魂在此處流連了百年,難得有如先生這般既不畏鬼神又喜好相仿的人,一時之間,欣喜情難自禁罷了。”
季遲意只感到一陣若有似無的涼氣襲向額頭,接著醉意便去了大半。他用力甩了甩仍有些混沌腦袋,才稍稍清醒了一些。荒園撞鬼,季遲意倒也並不驚慌,只是細細琢磨對方的話,不解道:“欣喜?”是因為太久無人能與他說話麼?
“是,”那江存點了點頭,又面露些微喜色,“先生不怕我麼?”
“你那天不也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麼,季遲意這半生雖窮困潦倒、落魄不堪,卻從未做過有愧於人之事,行得端坐得正,自然不怕,”季遲意斂目,哂笑道,“何況這人間於我而言,與阿鼻地獄也無多大區別,反觀那剛直公正的陰曹地府,或許還能算是一方極樂世界。”
“先生……不該這樣想的,但凡還活著,也就還有一絲希望。若是死了,如我這般無碑無墓,既返不得陽世,又入不得輪回,只好作一隻孤魂野鬼四處飄蕩,豈不是越加難熬?”
“唔,所以你若想輪回,就要有人為你立碑造墓麼?”季遲意盤算了一下自己剩餘的錢財,雖不足以替他立碑,但買一塊墳碑自己雕刻卻還是足夠的,他略沉吟了一瞬,道,“或許我……”
“多謝先生好意,”江存知他所想,擺了擺手,笑道,“不過有無墳冢也沒什麼要緊。我心中另有執念,執念不消,也是無法轉世為人的,先生不須為我費心。”
“原來如此。”季遲意點了點頭,忽然又想起尚未介紹自己,於是連忙起身作揖自報家門。
“原來竟是瓊江的季先生,久仰。”江存雖說得客氣,卻並不像是客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