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戰慄,星鬥空懸,萬物生靈化為茫茫血霧,怨氣與殺氣凝結成灰黑色的千丈兇兵,被那由不斷洶湧而出的妖邪之氣凝結而成的兇物相持,其力劈天。
她皺了皺眉,剛要動身,倏忽之間只見浩瀚銀河的盡頭,茫茫血染的天幕之後,龍首馬身、形如虎豹的巨獸驟然破烏雲而出,身上似金似玉的光芒轟然刺破了渾濛的天幕。他那彷彿能夠吞噬天地的巨口猛然張開,囫圇一口,吞下了那烏黑而妖濁的劈天兇物。
天崩地坼響動驀然停滯了片刻,萬裡焦土的原野驟然平靜了瞬間,隨之而來的卻是比方才還要歇斯底裡的洪荒之動,滄海掀起連天而冰白的巨浪,廣袤之地陡然皸裂成無數塊碎土,蜿蜒遠去的巨縫像黑色的史前巨獸,將迸裂之中的天地斬斷成再也無法複原的扭曲形狀。星火紛紛墜落,火光如妖,黑幕如淵,窮兇極惡地瞬間侵吞了天地。
轟然無盡的巨響之中,方才那張口鯨吞兇氣的巨獸身形僵硬,龍目一樣原本布滿兇光的眼中,竟然回蕩著幾分做錯了事的孩童一般的無措與茫然。
如此傾覆之勢,已然註定不可逆轉。
女子對周遭的覆滅無動於衷,在這決然的覆水難收之中,她只是揚起手,遙遙對著那巨大的兇獸招了招,臉上露出了一個堪稱溫情而縱容的笑,彷彿她所見的巨獸並沒有什麼兇惡的獠牙與龐然的身軀,只是她膝下略顯淘氣的稚子。
她手指天地一劃,憑空在他們兩人之間,劃出了一片天罡結界籠罩的清澈凡塵。
無垠宇內的崩逝好像突然間化成了無聲而空洞的背景,倏忽之間離這方天地遠了。
“是你啊,其實你不該來……”她嘆息一聲,仍然是笑得溫柔,手下卻下意識地攏了攏已經滿是血汙的長發,努力想要朝著巨獸露出一個萬事無憂的安慰表情,“好孩子,不要那麼遠,到我身邊來,天祿。”
名為“天祿”的巨獸遲疑了一下,隨即邁開有著麟趾的巨大四蹄,兩步就奔到了女子身側,居高臨下地怔楞了一瞬,原地化成了一個仍然帶著稚氣的英俊少年。
“你不要去。”少年的眉毛是金色的,此時倔強地皺著,一隻手不依不饒地抓住她被迸裂山石劃破到顯得無比狼狽的外衣,露出一個不悅而急切的表情,欲言又止道,“我聽他們說……總之你不要去。”
女子看著他,徑自笑了。
剛撿到他時,他還不會幻化人形,而如今,少年已經比她還要高出寸許。
孩子總是長得很快,她卻依舊等不到他們全部羽翼豐滿。
她美麗如無垠天地一般的眉目之間,有著故作輕松的掩飾,她不敢讓他看出來,略顯蒼白的臉上只好自如地展開一個令天地傾倒卻欲蓋彌彰的笑,輕聲反問道:“天祿,你不相信我嗎?”
她伸手撫摸著少年顏色似金似玉的頭發,卻不知是在說服他還是在說服自己:“吾乃陰皇,創世造物的正位之神,華夏大地之母……你不相信我嗎天祿?你該相信我的,我可以……”
天罡結界之外的萬物皆為齏粉,轟轟烈烈地糾纏為颶風與濃煙,鏗然撞擊結界的巨響湮沒了她最後的話語。
少年仰頭看看暗無天日的天幕,複又看看眼前笑得心不在焉的女人,不祥的預感如迷霧一般鋪天蓋地,壓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他不依不饒抓著她的手陡然又加了幾分力氣,惱怒道:“總之我不讓你去!”
他長大了,身側略顯兇狠的力道帶著堅決到不容置疑的阻攔,她沒覺得疼痛或是難堪,反而是欣慰、無奈又有幾分沮喪,她想,他再不是以前那個隨便糊弄兩句就可以敷衍、玩笑兩句就可以“欺負”的幼童了,億萬年的時間也不過疏忽一瞬,開天闢地的光陰也不過彈指一揮間,連撿來的小獸都不聲不響地長到了頂天立地的大小,不如從前軟軟小小的一團好玩了。
他是天地化生於神州的靈獸之胎,無父無母,是個孤兒,是她將他撿回來,又一手將他養大,教他生存,教他懂事,讓他與自己的孩子們一同立於萬物眾生之巔。
她何嘗不懂他的依戀與不捨,可她畢竟不僅僅是一個母親——她貴為天地間的始祖女神、大地之母,福佑社稷守護這動蕩不安的宇內便是她逃脫不開的使命,縱使天崩地裂也不能退懼,縱然山傾海覆,也只能一往直前。
只是沒想到,這樣的時候,竟然是這個撿回來的孩子送她最後一程。
不是她親生的孩子們,甚至也不是他。
她在不周山下等了經年,等到了五色石煉成,等到了山川倒流,等到了天地傾覆,等到了八荒火海,卻到底沒有等到他,來向自己說最後一句“珍重”。
也許淡漠,也許不甘。
惆悵與蕭索轉瞬就被漫天煙塵席捲而逝,再抓不到一絲痕跡。
她是天祿最信任的人了吧,她看著眼前的少年,有點兒自作多情的想,雖然天祿小時候,她總是騙他,騙他吃大荒之外最苦的草藥;騙他學四海之內最難的仙道法術;騙他說他是自己一個人為了好玩兒才生出來的,所以所有孩子中只有他沒有父親……
天祿……應該挺煩她。
這是最後一次了,她想,她以三十六重天內億萬眾生發誓,這絕對是最後一次了。
她將自己略顯冰涼的手撫上天祿的頭頂,毫不意外的看到少年金色的眉嫌棄的皺了皺,卻難得沒有揮掌甩開。
臭小子。
她笑了,紛亂的鬢角邊傷痕凝結成了暗沉的血痂,卻無損她那令天地傾倒的無雙容顏。
“聽著天祿。”她說,“我有事要你幫我做,這件事很重要,交給你,我才放心。”
天祿皺了皺眉,彷彿看出了她眼中殷切的期待,遲疑了一下,還是道:“什麼?”
她深吸了一口氣,翻手做印,溫柔卻不知內容的長長經文化為金色的鎖鏈,將她的周身密密纏繞,帶著一種濃鬱地化不開的依戀之意,像是早已溫習過千百萬年。
許久,金文的顏色緩緩淡去,露出她略顯疲憊而蒼白的臉,她將一隻手舒展在面前,張口呵出一顆手掌大小的晶藍色的內丹,塞進了天祿的懷裡,讓他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