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宮是個踏進來就不得不粘一腳泥的大泥灘,前朝的陰謀陽謀爭權奪勢,後宮的攻心毒鬥爭風吃醋,都是在給這個大泥灘添磚加瓦,等到哪天浮土蓋過西鸞殿最高的象牙頂,橫亙東州大陸幾百年之久的巋然王朝也就宣告破滅。
慕北陵現在最想做的就是揮起鐵鍬,把這些堆積在宮裡的淤泥,一鏟一鏟撬出去,丟到無人問津的落雪山也好,堆到記憶中原已久的漠北也好,總之不要在出現在眼前。
眼不見心不煩。
當然,想做這件事,眼前還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一道足以將自己吸進去,永世不得翻身的鴻溝。
公子雍那病懨懨孃親被望月貴妃打壓的只剩下半條命,這份毅力讓人敬佩,但在慕北陵看來也愚昧至極,她真以為能以命保子?殊不知失去羽翼保護的小王子更容易被財狼覬覦,說不定哪天御花園的小蓮花池裡又會多一具屍體。
至於那個已經被迷得神魂掉到的武天秀,慕北陵覺得虎毒不食子一說在他這裡壓根不成立,一個從小看慣了蛇坑墳人,五馬分屍的大王,骨子裡流淌的就是冰冷血液,最多嘆息又嘆息,實則沒什麼鳥用。
沿著來時的碎石路往回走,路兩旁綠草成蔭,鶯鶯燕爾,不時有羽毛鮮亮的飛鳥駐足枝頭,嘰嘰喳喳叫幾聲後躍到另一個枝頭,彷彿宮內不同以往的氛圍並沒有影響到它們。
慕北陵邊走邊活動手臂,傷口好的七七八八,剩下的只需要靜養。他稍稍放慢腳步,等皇甫方士並肩而行時問道”:“先生覺得黃氏是不是真心把公子雍交給我。”
皇甫方士想也沒想,道:“半真半假吧,要是說哪個為孃的願意把自己的子女交給一個素未謀面的人,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黃氏不是庸人,反倒很聰明,其實和主上一樣,她也在賭,賭主上幾天後真能再去冬暖閣。”
皇甫方士單是想想都忍不住笑出聲,“一個兩歲的當朝大王,放眼十三州,還沒哪個王朝開過這等先河吧。”
慕北陵癟癟嘴,沒答話。真心不喜歡《野史》的他無法和整天把《道法十三篇》掛在嘴上侃侃奇談的皇甫方士相提並論,倒是比一言不發的武蠻強上不少,所以不知道怎麼接話的慕北陵直接把視線轉向身旁的魁梧男人,結果很直接遭到一通白眼。
連他扭下屁股就知道要拉屎還是要放屁的男人,當然不會和他拘泥在這種文縐縐的問題上。
提刀砍人行,說這些,免談。
慕北陵搖頭苦笑,有種遇人不淑的錯覺,從武蠻到林鉤,再到任君尹磊,他還真找不出一個能幫他耍嘴皮子的人。
這一瞬間他突然想到遠在壁赤的連破虜,希望他將來長大了能補足自己這塊短板吧。
“誒,對了,破虜應該差不多該行及冠禮了吧。”慕北陵忘了連破虜今年到底幾歲。
皇甫方士點頭笑道:“還有一個月左右。”
慕北陵感慨道:“真是歲月催人老啊,記得我行及冠禮的時候,就只有爹和娘在,戴的也只是兩尺九的珈藍布帽,爹說過後給我在漠北大營裡尋個好差事,娘說我更適合從商,要不就脫了戎甲拿三尺戒尺隨便找個學堂教書育人,呵呵,就我肚子裡的三兩墨水,還教書育人呢。”
搜尋出腦海深處為數不多的幾件趣事,慕北陵由衷笑起。
他一笑,木訥的魁梧男人也跟著笑,這輩子最喜歡就是看他笑。
穿過御花園的拱門,小蓮花池上碧波盪漾,陽光宣洩在佔地極廣的清池面上,風吹過時泛起凜凜波光。
慕北陵沒有選擇繼續往前,而是沿著石路轉左,往小蓮花池方向走去,看著越來越近的清幽池面,有感而談:“都說王家身負九五龍氣,吃的住的用的玩的名字都要恢弘大氣,御花園這個名字也就差強人意,小蓮花池算怎麼個說法,忒小家子氣了點。”
皇甫方士玩笑道:“連西鸞,延熹,慈寧,冬暖這些字眼都取出來了,興許是取名之人字盡詞窮吧。”
慕北陵微微錯愕,這話不像是從飽腹詩書的中年人口中說出。
皇甫方士明眼笑道:“就不興屬下玩笑幾句?”
慕北陵哈哈大笑。
皇甫方士邊搖羽扇邊說道:“佛家的《大乘彌陀法》和《波若小葉經》裡都有一蓮二瓶三淨世的說法,彌陀蓮,觀音瓶,淨世鍾,號稱能破業障,普度眾生,其中又以蓮花居首,謂之能除五欲六塵之慾樂,若是取名蓮花池,名頭太大,偌大的西夜朝還承受不起,所以前面加個小字,算是差強人意的取法吧。”
慕北陵傻眼道:“西夜王家還信佛?”
皇甫方士搖頭道:“不是西夜王家信佛,而是西夜的元祖先王第一任開國宰相就是一位苦佛僧。”
慕北陵眨巴這眼睛等他繼說下去,皇甫方士卻是點到為止,笑而不語。可是讓這位喜歡聽故事的殺伐將領好一陣苦悶。
順著小蓮花池池畔漫步向前,前方不遠處一方石亭引起慕北陵注意,亭中二人皆是鶴髮童顏的老者,兩人於石座對坐,雙手皆按在桌上,不似對飲暢聊,反而有股莫名的凝重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