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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孚見馬良貌肅而心蕩,知事可成,遂出其兵符,佯戚然而謂馬良曰:“聖人老子雲,師之所居,楚棘生之;大軍之後,必有兇年;劉表勞師遠徵,兩路分師,首尾不能兼顧。四野皆荒,田中耕耘童翁之屬;士卒疲敝,累歲無倚木之息。可謂悲矣!汝欲盡節,不若彙其一處,合力以備曹賊。況吾聞周瑜受困,不能自拔;非以文聘勁旅,不能解之。”馬良知其所諷,亦佯慼慼然而對曰:“任之所加,上受於天,下惠於眾;良豈敢辭焉!”乃受其兵符。司馬孚複曰:“君子委身天下,常無立錐之地,高節大德,每害自身。此計雖妙,不免受劉表猜忌。”馬良會意,佯慷慨曰:“以一身救千百萬者,何愁無處容身哉?若事不可為,則良願效馮諼,為叔達門下一客;勿怨無才!”司馬孚始會心而笑,敬然曰:“季常有經緯之才,懷社稷之志;豈有屈居簷下之理!孚當引車避道,以尊大賢。”二人心照不宣,遂告晚而退。移時日始東升,良乃令向寵修書呈稟劉表,言其足疾複發,不能朝會;表優渥以對,準其免朝。良遂令向寵安居,爨煙不絕,鐘鼎如故,而陰攜兵符夜出,至文聘軍中。聘不知有上變,而馬良曰:“主公欲與袁譚議和矣;而周瑜偏師,久困柴桑。都督可速回兵,以拒曹賊。”文聘曰:“張郃新近受扼,且其智囊郭圖叛逃,軍心不穩,豈能縱之!稍假二十日,聘足以破其兵鋒;而後揮軍西進,救國未遲。”馬良駁曰:“今之形勢,譬如獵者,前受孑孓之擾,後見虎狼之襲;豈有不顧虎狼而一心治孑孓之理哉?合肥雖居要沖,豈能與建鄴相比!張郃縱能一路南下,吾等坐擁長江天險,彼亦無計可施耳。然曹賊沿江而下,無險可守,可謂危若累卵!”文聘拙於口舌,不知安對,乃詰曰:“既乃退兵,當有聖詔;今日憑汝空談,若主公降罪,聘豈能心甘?”馬良曰:“此事極秘。況士卒人人思鄉,若明言退兵,恐皆逃散。故而主公特口咐於吾。爾若不信,有兵符在此。”聘見兵符,信然無誤;副將呂岱聞之,遂進言曰:“馬公之言,未嘗無理;況今兵符在此,不好違拗。”文聘遂令士卒入城,令太守徐盛棄城。徐盛聞命,怒謂左右曰:“此乃亂命。絳侯曰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吾守合肥,保境安民,有死而已。合肥若失,江南沃野千裡,皆無屏障;豈非親痛仇快也!”陸遜曰:“文向何必意氣用事?用兵之道,勢合者勝。公死守孤城,不過問心無愧;然不顧身後,豈為大勇所為?”徐盛憑幾而坐,謂陸遜曰:“大事去矣,何必偷生?汝可引重兵自去。吾死此城中,庶了吾願。”陸遜亦不多言,揀三千精兵,出城彙合。文聘與部下佯稱巡江,北望合肥,灑淚而去,捶胸曰:“寸土之失,何時能複!寸土之得,一何其艱!”
大軍方出三十裡,士卒交頭接耳,神色詭變;當夜露宿,遂有潛逃者。旦日啟程,文聘見前方草木蓬茂,山路險峻,遂問向導曰:“此為何處?”對曰:“此乃夾石也。”聘太息曰:“此間若有一支伏兵,則三軍將士,死無葬身之地也!”副將呂公曰:“此乃漢家之土,賊眾雖有通天之能,豈容置喙!都督何必長他人志氣!若有伏兵,則鳥獸驚懼,盤桓不敢落;吾觀林中鳥獸走動不休,此必無伏之兆也。某願領一千軍馬,前出探路。”文聘見林中萬籟俱寂,只鳥獸呼鳴,心下稍安。呂公催馬而出,既至林中,斬木斫竹,略無異狀,遂語三軍過道。行至半途,呂公嗅得有屍氣,心生疑惑;令士卒尋覓,見有一深坑,內建死鹿數十頭。左右怪之,呂公魯莽無知,喜然斥曰:“此天生一塹,深足一人餘;鹿碩而寡智,又好從行,墜其內雖不筋斷骨折,亦無以為出,凍餒而死,複何怪哉?”令士卒放下鈎鐮槍,拖出鹿來。
只聽一聲脆響,鹿身下牽出一根弦來,林中火光暴起。呂公大喝中計,急往林外便奔。林中枯木正多,火借風勢,燒得無處不燃,座馬驚慌失措,不聽號令。呂公豈能沖得出去,叫大火困住,燒死當地。劉軍士氣低落,見林中火起,不待文聘下令,紛紛四散潰逃;聘恨然曰:“如此不訓之兵,上下不能齊心,豈非驅羊入虎口乎!”幸得夾石道中無袁軍埋伏,然文聘整頓敗軍,亦只有八九千人,無力救應柴桑,只得退回江南。此皆逢紀、司馬孚之策也,募土民、獵戶埋設火油,安布機括。若乃整訓之師,伐木救火,本不足道;今恰遇際會,未焚其軀,先炙其心,故而一計功成。後人有詩贊曰:
古今恣虐推丙丁,一寸赤炎百萬霆。
灼身勝似斧鑿過,摧心更勝敗訊憑。
馮虛大破驚弓雁,藉實退卻氓隸兵。
易老何嘗祝融愁,難封不必功成悻。
徐盛困守孤城,左右皆老弱之兵。張郃令溫恢入城勸降曰:“君擇臣,臣亦擇君。汝主棄爾如敝帚,撤兵而逃,何必為其效命哉?不若出城相見,欲隱欲仕,皆從汝便;一人名分雖貴,何苦連累全城百姓!”徐盛罵曰:“人之無節,莫甚於此。汝鬻舌求榮,可以休矣!”令左右亂棍打出。張郃大怒,令士卒掘開地道,震塌城池;徐盛與眾人死守巷戰,為張郃大軍一掃,盡皆死難。
文聘退至建鄴,謁見劉表。聘悉述敗軍之事,而不提馬良。表大怒,罵曰:“兩路潰敗,無能之至!汝從戎數十年,尚受如此潰敗,有何顏面來見孤也?”喝令左右推出斬首。大將程普曰:“主公且慢!今日之罪,堂上列位,皆當受責;豈只仲業一人乎!”陸遜曰:“今日之敗,皆因令之反複也。徵師心齊,歸軍心亂;馬良矯主公急詔,命三軍退卻,而士卒新募,一潰而散,實屬必然。呂公身為堠將,不識機括,罪有應得;殆害三軍,死不足償。大將軍兢兢業業,無辜受責,主公不畏將士寒心乎?”劉表悔悟,親下座解文聘束縛,握其手曰:“孤一時怒起,幾害天下股肱!”眾文臣皆勸劉表出城投降。表乃對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孤若不肯領兵出陣,甘心出降,置列祖於何地焉!”張昭曰:“烽煙所至,生靈塗炭!主公為漢家真嗣,臣等鄙陋,竊不敢贊詞;然方亂荊州,今日又且見揚州士民流離,痛心疾首矣!”劉表捶幾而唾曰:“孤一生勝敗交加,皆以用人不道。馬良叛逃,華歆誘賊,皆以汝等亂臣,妖言惑眾;今未追汝前罪,已為厚慈;尚不知退省,敢來阻撓,孤豈能容之!”堂上顧雍、陸遜、張溫、步騭、薛綜、陳珪、陳登眾人無不變色,獨有諸葛瑾、魯肅二人大喜,雙雙拜服曰:“主公昭考弘烈,光於王德,今日撥雲見日,臣等之欣悅無以言表。上正則下隨,克複漢室,庶幾有望!”劉表遂對曰:“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汝等不必加辭,孤已自知遲矣。兵者兇事,不可無備;君王出征,宜立太子監國。”遂召見少子劉琮,欲授其服璽。劉琮每日醉生夢死,只知聲色犬馬;自劉琦兵敗受辱,乃萌易位之念,遂日夜勤修,為至勉然。其舅蔡瑁遍賄群臣,以翼其言。劉表方召其上殿,卻見武將叢中轉出一人,拜而白曰:“祖宗之法,當立嫡立長。主公何不召國之首儲,反欲授天下於少子乎?”眾人視之,乃呂蒙也。劉表怒曰:“劉琦莽而好逞,勇而無謀;遇敵而不能自絕,屈膝受辱,不配為天下率!”呂蒙叩首曰:“宗族之法,豈容專斷?劉琮闇弱,治世守成有餘,亂世逐鹿不足。首儲雖有小咎,尚因年少;假以時日,必可大成。”不待劉表搭話,蔡瑁當即變色,抽鞭搶地,怒曰:“為人君者豈有反覆之理!劉琦貪生怯懦,小勇而大拙,豈有踐祚之資!”紛爭未止,劉琮已至。表取其節鉞、玉璽、玉帶授之,淳淳囑曰:“孤當出城一戰,以觀天意。汝慎守城池,勿置險地。成敗皆定數矣,雖項王有千人之力,亦無可奈何,況汝常人哉!”劉琮跪泣授之,表令其坐於正座,辭弗受;強之乃肯。表令親將潘璋為先鋒,文聘、程普統左右軍,出城西進,於廬江迎敵。
曹操引兵下柴桑,如刃抵劉表腹心,橫槊立船首,呼曰:“天下之寧,在此一戰中矣!惜張郃亂中牟利。若與之力戰,乃不智之舉;坐視不管,則鼎足雙垂,他日終不能免。止戈之衡,不亦難乎!”夏侯惇在側,對曰:“循天者興,逆天者亡。張郃雖負盛名,亦累於戰守之間;劉表寧謂困獸,不若為刑徒。”細作報曰劉表大舉出兵,親駐廬江,以備死戰。典韋曰:“劉表貪生畏死,宛城便滋退心。更複遷都,一避再避,今日何以出戰?恐受下人蠱惑,欲尋死也。”細作複稟劉琮攝政,于禁遂曰:“劉表雖怯,然好虛名,死固可畏,辱更甚之。今日魚死網破之謀,恐出劉表自身。非然,無複計替位者也。彼既不肯為亡國之君,則矢心且堅,不可輕之。”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