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茂向天子稟報過城下戰況之後,未幾,匆匆離去。天子觀望在城下湧來的火把光照,毫無懼色,唇邊仍然帶著微笑。
“朕聞大司馬的細柳營以神箭見長,百步之內,破的不傷旁物。”天子道,“如今所見,確實非凡。”
我沒有答話,只看著他懷中的阿謐。
阿謐的哭聲已經不那麼響亮,眼睛卻仍望著我,似乎滿是委屈,淚汪汪的。
突然,一聲慘叫傳來,前方一名弩兵被流矢射中了頭,應聲倒下,血流如泉湧。旁人立刻將他抬走,後方又有人即刻補上。
“投石!躲開!”有人驚呼,話音未落,只聽“砰”一聲,一塊大石在我們右邊三四丈之處落下,軍士慌忙躲避,但還是傳來了慘叫之聲。
“陛下……”內侍聲音慌張。
“陛下!”溫昉與幾名將官大步走來,神色緊張地一禮,“城樓危險,請陛下隨我等回宮!”
天子的神色卻不慌不忙:“朕與眾將士共進退。”
溫昉還要說話,天子出言打斷:“將軍不必再言,傅夫人誓與此城共存亡,朕亦然。”
溫昉望著天子,又看向我,神色不定。
“傅夫人將小女君託付與朕,共同觀戰。”天子道。
他離身後的女牆很近,我將目光從天子袍角下的錦履移開,看著溫昉,沒有否認。
溫昉向天子和我一禮:“陛下、夫人,保重!”說罷,對左右道:“護衛陛下!”
軍士們大聲答應。
“天子我我等共同守城!”守城的將官振臂高呼,朝軍士大吼,“弩機、投石車!何在?!”
“在!”許多人重新列陣到堞雉前。
一聲令下,整齊的機杼之聲,伴著破空的呼嘯,如同山石崩裂。箭矢和石塊,如同暴雨一般朝城牆前的大地傾瀉而下。
“他們喜歡這樣。”天子忽然開口道,聲音平靜。他望著前方,手輕輕握著阿謐的小手,“你說,若我現在對付的是大司馬,他們會選誰?”
我不答話。他的聲音很輕,在嘈雜的城樓上,只有我和他能聽見。
“丞相、梁玟、魏昭,還有你夫君。”天子卻繼續道,“朕從前常想,朕何德何能,讓這麼多人流血殘殺?”
“自從何逵生亂,天下權勢傾軋,無人得免。”我哀求道,“陛下,阿謐還是孩子。”
“聽說大司馬很是寵她。”天子似乎沒聽見,低頭看著阿謐,手指撫撫她的臉蛋。
“陛下……”
“夫人不想聽我說下去麼?”天子抬眼看我。
我咬唇不語。
天子淡笑:“後來,朕看多了,忽而又覺得,這些人既然如此嗜愛,便讓他們殺個夠也好。魏昭、梁玟、魏康、郭承,他們的野心皆不下丞相,朕用這皮囊和這徒有虛名的基業,換得他們做一場天下大戲,此生又何憾之有?”
這話傳入耳中,腦海中似乎閃過一道電光。
我驚詫地看著天子。
梁玟、魏康、郭承。
我曾經懷疑過,這些人同時發難,時機如此統一,魏昭的本事,卻並不足以掌控。魏康與郭承的混戰,看起來,一切都是魏昭失了應對……
“是陛下……”我輕輕道。
“可惜呢。”天子的神色仍然平靜,雙眸映著火光,奇異的明亮,“大司馬還活著。”
嘈雜聲似乎都瞬間遠去,連夜風也凝固了。
“陛下欲如何?”我的聲音微微發抖。
“與你看一場戲。”天子莞爾,看看被火光照亮的天空和原野,似乎在深思:“阿嫤,你想過自己會怎麼死麼?”
“嗖”一聲,一支火箭掉落下來,砸在不遠處的地上,軍士連忙踩滅。阿謐趴在天子的肩膀上,不住往那邊瞅。
“為何要死?”我盯著阿謐。
“死去,便不會有人追問你置祖宗基業何故,也不會日日累得妻兒擔驚受怕。”天子緩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