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固然不能留——一個眼裡只有她自己的權柄的人,從來不顧著他的血脈,連養了多年的明德,在她眼裡都不過是手段。
皇後就罷了,皇帝只是心疼現在連明德也看不清他的苦心,總要針對明宇來顯示自己的實力。明德的心思,皇帝很明白,一來是吸收了皇後那邊的人脈,有些得意忘形,也要做出些成績來給他們看,證明他們沒有跟錯人。但歸根結底,還是因為顏氏死了,明德對明宇王妃的心又活動起來了。怎麼這麼眼淺,怒發沖冠為紅顏?那是詩人自得其樂的意淫!放在皇家裡,那就只有一個字,蠢!
枉費了他這個當爹的花了那麼多心思:一個皇後,一個顏氏,能除的障礙,他都盡力幫他除了。現在又來一個沈嫣,以為他們當年只是年少懵懂,沒想都這麼多年過去了,竟還能借屍還魂。
皇帝望著亭中的沈嫣,嘆了口氣,“起來吧,你們府上二夫人中毒的事,朕查過了。”
沈嫣等了一下,皇帝的話彷彿已說完了。他說他查過了,但沒說查到了什麼,也沒說怎麼處置。所以就這樣了嗎?瀲瀲無端地中了毒,無端地落了一身的後遺症,以後也許要像沈嫣一樣,一年四季離不開炭盆,這裡那裡地痛。查過了,然後呢?
沈嫣站起身來,頭重重的,惡心得幾乎要吐。
皇帝看了她一眼,終於問,“林氏身體怎麼樣?”
沈嫣垂著頭,從皇帝的角度看,是個很恭敬的樣子,“毒已經清出去了,總還是要慢慢養,可能會有後遺症。”
皇帝點頭,“那便慢慢養著吧。”沈嫣咬了咬牙,他沒問會有什麼後遺症。
皇帝站起身來,一旁太監立刻上前,皇帝擺擺手,“我和阿嫣走走。”沈嫣沉默上前,略慢了皇帝半步,垂首跟著。
瑜妃看見他們出了亭子,好像想過來。皇帝也朝她擺手,讓她看著玉和,不用跟著自己。
寬大石徑之上春風拂柳,漫漫飄著的粉白花瓣,如同飛霜。從前不知禦花園裡種了這樣好的大紅紫荊,長長的花瓣卷出來,像染血的五指,花蕊便是那細細的血線,仿如那日莎莎掐著林瀲的指頭,一針一針地紮下去,一道一道地放出毒血來。原來這情景,放在風和日麗的禦花園裡,是這麼幅美景。
沈嫣閉了閉眼,深深吸了口氣,太陽xue突突直跳,恨得胸腔裡扭得生疼。
皇帝抬頭望天,微微一笑,“都說朕是天子,哄人的。天那麼大,朕一抬頭,卻永遠只有宮城內的這四方塊,一低頭,只有龍椅上那四方塊。更小了。”
沈嫣一點興趣都沒有,泛泛地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王土,倒讓我想起和你父親的最後一番話。”
沈嫣終於抬起頭來,皇帝笑了一下,“太傅說王土不是朕的,朕與王土同屬於大盛,而不是大盛和王土同屬於朕。”繞口令似的,沈嫣卻背心發涼,立刻就聽懂了,君權民授,是父親的口頭禪。
皇帝繼續道,“朕問太傅,朕與王土同屬大盛,那麼大盛屬於誰。你知道他怎麼說?”皇帝哈哈笑起來,“他說屬於他!”
沈嫣恭敬跪下,“陛下明鑒,父親絕無藐視君威之意,父親的意思只是,上位者,需愛其子民。”其實父親的意思,是根本沒有上位者。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而父親說的是,君與民,誰都一樣貴,其他一切都次之。但父親說了一輩子,皇帝都沒聽懂,或是不要懂的話,沈嫣知道自己也不必說了。
皇帝回頭看了一眼,彷彿才看見她跪下了,手一攤,如同溫柔的神帝賜福,“起來起來,聊個天,怎麼動輒就跪了?”沈嫣猶豫著站起來,皇帝笑道,“太傅當然不是造反,他是天上地下唯一一個,最不可能造反的人。他會指著朕來罵,但若要讓他坐上龍椅,他會一頭撞死在龍椅之前。呵~自己顧著自己的清高,根本不管朕的死活,你說這樣的人可恨不可恨?”
沈嫣默默無語,頭低低的,也不笑。
皇帝道,“太傅說的是啊!大盛是萬民的,是像他一樣的無數個百姓的。朕問他,大盛不是朕的,那麼怎麼事事都要朕管?怎麼不叫街邊賣菜的來管?朕還記得,那日太傅指著朕的龍椅,大聲斥駁朕,說街邊賣菜的以賣菜為己任,朕以管理國家為己任,賣菜的以稅銀供起了朕的錦衣玉食,可朕沒有管理好大盛,是朕的不對,朕該給賣菜的道歉。”皇帝笑了笑,然後突如其來地,在那笑上蒙上了一層哀傷,像燦爛的驕陽下,飄來一陣過雲雨。雖下著雨,太陽仍是明媚的,就像他整張臉雖是哀傷著,底下的一點愉悅還是透了出來。皇帝幽幽道,“後來太傅病了,至死朕都未能再見他一面。他死前,還罵朕嗎?”
沈嫣想起皇帝剛才跟她道的歉,手上冰涼,身子軟軟的。又想起她父親死前說,他當過帝師,教過皇子,然而他最驕傲的,還是沈嫣這個女兒。沈嫣想起最後那幾年,父親咳嗽著著書的身影,與牢中寫手劄的林淵何其相似。
沈嫣曾以為父親要她賢惠,要她守女德,相夫教子,以彰顯她太傅之女的家教。但今日才知道,可能父親想要的,是更純粹、更底層的東西,比如真誠地愛著一片土地,愛它之上的萬民,比如尊敬賣菜人的勤懇守業,如同尊敬一個賢君。
沈嫣垂首恭敬道,“父親從未在臣女面前罵過陛下。父親過世前,教導臣女敬媞娜地。人在天地間,受一世紅塵沾染,要護好自己的心。”
“像太傅說出來的話。”皇帝點點頭,微笑著走到一株發著新芽的柳樹前,帶著巨大玉扳指的手按在粗糙的樹皮上,顯得那厚手掌肥而嫩,像一塊剛蒸好的白玉糕。
“阿嫣,大道理朕也會說。但今天,在這裡,朕和你只說真話。”沈嫣站在他身後,安靜聽著皇帝慢慢開口,“朕,當然不是天子,那是個謊言;可若說大盛不是朕的,是萬民百姓的,這也是個謊言。你們這一代,該比我們那一代聰明,早點想清這件事,早點好過些。你看林淵,她就很清楚,朕是個有慾望、有野心的凡人,她給朕朕要的,跟朕拿她要的,這不就雙贏了嗎?為什麼要弄到太傅那樣,自己一身的病,害妻兒都要隱居到山上那苦寒之地去呢?”
沈嫣默然,林淵那不叫雙贏,那叫對皇帝死心了,那叫逃命!可她還是對大盛忠心,所以她留下了自己的畢生所學,希望能盡到一份綿力。沈嫣恭敬道,“陛下多慮了,寒道山暖,在上面住著,是臣女一生最快樂無憂的時光。”聲音輕輕的,柔如水。
皇帝笑了笑,“對,你不喜歡六王府,說要和離回寒道山上去。朕正想問你,你跟明宇…”
“王爺為人正直醇厚,臣妾敬他愛他,一如當初。”沈嫣頓了頓,“既然陛下問起,臣妾不敢隱瞞陛下,和離的事,臣妾已考慮多時。臣妾自知母家勢弱,幫不了王爺;身體也不好,於王府的子嗣上沒有絲毫功勞。王爺重情重義,勢不會休了臣妾,但臣妾與他何益?不如自請和離,給王爺更廣的天地。”
“此言當真?不是因為明宇沖撞了你?”
“句句肺腑,皇上是深知王爺為人的,臣妾感念王爺都來不及,何來沖撞一說?臣妾自信從今往後,不可能再遇另一個男子,能比得過王爺。若陛下準予臣妾和離,臣妾願對天起誓,一生為王爺祝禱祈福,絕不再嫁。”
皇帝拍了拍柳樹,對著長空嘆氣,“朕還以為你是氣話,是因為這次的毒傷著林氏了,你要替姐妹抱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