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只是去給公主討點東西,哄著公主讀書。其實說到底她們才是一家人,沒道理我這個外人去討二夫人的東西,回頭拿來送人家小姑的。”
何夫人幾不可察覺地抬了抬眉,之前昱深提起六王府那二夫人,可不是這樣輕淡的語氣:一時說二夫人是林大小姐最疼的妹妹,和林大小姐如何不同,又如何一樣的出類拔萃;一時又說玉和公主如何喜歡二夫人做的東西,二夫人的點子如何新奇,東西如何精緻。一次他在何夫人面前好似無心地叫了聲“林瀲”,何夫人還沒說什麼,他先趕著解釋,說在六王府他們全都互稱名字,連王爺王妃也是如此,訕笑一下,又拉林淵出來擋,說“都是淵姐帶去的風氣”。“淵姐”兩個字咬得特別重,生怕何夫人聽不出來他同林淵比較熟,林瀲只是個附帶的。
當時何昱深還和林淵談著婚事。
何夫人心下生疑,又試探了幾句,問何昱深剛才見著林淵了沒,又問他那新晉的二品夫人媞娜新宅如何。何昱深答說淵姐邀他去北境喝酒;談起媞娜,說陛下的旨意下得急,新宅那邊很多東西不齊備。林大小姐走了,緣系院倒是空了出來,跟著媞娜夫人的那個雯雯從前就是緣系院的,熟門熟路,幹脆留給她們了,也好保著院子裡一眾丫鬟下人有個去處。說到這,何昱深嘆了口氣,“只是女眷的俸祿,母親也是知道的,形大於實,一年不過折出來兩百多銀子,就算官家再補貼些,媞娜那一份還是不夠的。”
何夫人話風一轉,笑道,“那林瀲不是個小金礦嗎?她姐的院子,不幫著點說不過去吧?”
何昱深眉心一蹙,“母親這話…她的錢,在淵姐出事這陣子,填山填海地不知去了多少。再說,朋友間的接濟,終是不長久的。我倒認同瀲瀲說的…”忽然一窒,閉了嘴,直望了他母親一眼,自覺不敬,終於垂下了眼睛。原來母親在套他話。
何夫人輕笑一聲,搖頭道,“怎麼真是她。”
何昱深沉默一瞬,也不隱瞞了,只說,“她不知道。”
“真不知道?你們沒有聊過?”
“沒有,”何昱深望著自己母親,淡淡一笑,“這能怎麼聊?只恨我爹不是做山賊的,不然還能搶一搶。”
何夫人拉著他的手,跟著他的笑話給了個淺淺的笑意,“深啊,你覺得玉和公主怎麼樣?”
“兒子怎麼能說公主怎麼樣。”
“我覺得挺好,”何夫人說。何昱深安靜地聽著,表情紋絲不變。何夫人又笑了笑,“她還小,能再等兩年,你也該放下了。若是還放不下,她不也挺喜歡林瀲的嗎?也許以後…人生的際遇,有時說不準的。”
“兩年後兒子若心裡有誰,自該一心一意向她家提親去,從此琴瑟和諧,像爹和母親一樣。”
何夫人微笑道,“隨你吧。”
“多謝母親。”
“不用謝我,淵兒說的,你有自己的主意,我給你時間,你會處理好的。”
“是。”何昱深垂眸。原來除了回憶和情誼,淵姐還給他留了這份臨別禮。她人還沒走,他竟已開始懷念她了。
這個冬好像特別長——
林淵和予熹走了,和北月使團倒是正好結伴回去;
媞娜從四皇子妃變成了媞娜夫人,帶著個貼身侍女另居別院;
四皇子府正在改修,準備合併兩府,幹脆一起給了五皇子。這幾日見五皇子,臉上的哀色下竟似隱隱蒙著層喜色。從前只覺他整個人模模糊糊的,像個影子,如今影子前的人沒了,五皇子卻一下子輪廓分明起來。
澤王府的案子已結,顏氏終於下了葬,澤王妃林汐的院子便解封了。林淵臨走前去看過林汐,關著門聊了半天,把林汐眼睛都聊腫了。
長姐一走,“病了”多時的林汐這下是真病了,太醫去看過兩趟,都搖頭說要靜養。林汐怕過了病氣給王府眾人,自請去國寺養病,為皇家祈福。可看那收拾的行李,不像是要回來的樣子。宮裡皇後“病著”不管事,瑜妃請示太後,太後勸澤王妃過完年再走,意思就是準了。
於是便輪到林夫人嚎哭一場,在府裡大罵都是林淵那逆女教的,害她小女兒去做尼姑,爹孃都不要了。林意洋新娶的北月少奶奶侍奉在一旁,勸說汐汐妹妹去了國寺也好,夫婦不睦,趁著沒孩子綁著,不如自己過。誰知一句話戳中了林夫人紅心,可不就是因為沒孩子嗎!兩婆媳不知怎麼又又又吵了起來,林夫人說北月媳婦咒她斷子絕孫,北月少奶奶說林汐生了孩子才是一輩子不得翻身,完大蛋!……這大過年的。林老爺和林意洋剛到東苑門口,一聽這陣仗,轉身溜了去酒樓,父子倆包個包廂,說要應酬。
——發生了這麼多,然而冬還沒完。
澤王休了一個多月的喪假,帶著皇後給的人脈重回朝堂,見皇帝拉著六王爺日夜研究一份佚名的《治軍手劄》,自己也摘抄了一份來拜讀,甚覺裡面字字珠璣,句句有理。於是澤王在小朝堂上提出了二十二項兵部的改革,幾乎全是針對六王爺新接手的事務。六王爺自是不同意這樣激進的改法,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吵了起來。親子小朝堂上向來只有皇帝父子和幾位重臣,黃明宇吵得急了,一摔手上的《治軍手劄》,“要不叫淵姐回來問問嘛!人家說改,可沒說是三個月內全改完!”
皇帝臉色微變,澤王氣定神閑望著黃明宇,“朝堂之上,無緣無故的提女眷做什麼?”
黃明宇瞪著眼,指了指地上的手劄,又去指他,“皇兄,你明知道這份東西…我們七尺男兒,要點臉好吧!”
皇帝咳了一下,喝道,“明宇!”
何丞相哎喲哎喲兩聲,作勢彎腰去撿地上的手劄。何昱深不敢勞動父親,先他一步撿了起來,拍拍塵,還給黃明宇。對皇帝作揖道,“說起林大小姐,小臣倒是想起太尉大人提起過,說北境軍裡人才多,都是長期實戰的軍官,看事情的角度和我們這些長居京師的人很是不同。既然是兵部改革,關於邊防的部分,不如先問問那邊,陛下聽聽他們的意見,再做定奪?”林太尉連連稱是。何昱深又向澤王作揖,“澤王以為如何?”
他話裡沒說澤王和六王爺哪邊說得對,然而人整個地站在了黃明宇身邊。澤王說急,黃明宇說不急,何昱深說不如等一等再做決定。陣營已站得一目瞭然了。
澤王臉上木然,轉身向皇帝,“看小何大人說的,怎麼是我以為?一切聽父皇的。”
皇帝心裡盤算著,兩個月的時間,林淵也應當安頓下來了,正好給她點事練練手。皇帝頂著罵名,硬是藉著一樁小罪將她“流放”北境,還答應以後絕不為她或予熹賜婚。而林淵的交換條件,便是抵達北境後要立刻隱居,暗中協助駐守將軍處理軍務,定期向朝廷密報,一生不得離開大盛。
皇帝輕拍了拍桌上的手劄,“先問北境,讓那邊出個詳細的計劃,我們看看再說。”
眾人行禮稱是,抬起頭來,澤王面上淡然,黃明宇還是一臉氣鼓鼓的。
“我覺得他就是在針對我!”黃明宇氣得屁股一錘座板,小小的馬車立刻不堪重負似的搖晃了幾下。身邊的林瀲幫他掃著背順氣,“行了行了,你現在真是爺了,脾氣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