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生命本就是殘忍的,人生在世,總是掙紮。途中傷人害物不計其數,不過是掙紮著生,掙紮著不要死。
乳母懷裡的襁褓包裹得像個僵硬的蠟燭包,綁得直挺挺的。襁褓中的小嬰兒促促抽著氣,額上淡淡一片紫斑,小臉蛋青青的,閉眼喘氣,眉頭緊皺,似是想哭,但沒力氣哭出來。
太醫仔細地看了又看,恭敬地朝澤王作揖道,“小郡主這是胎氣不足,胎元受損,應該是母體羸弱,又誤攝了過量不當藥物所致。此後須倍加調養,可用艾草燻蒸,溫經散寒,佐以溫補湯劑調理……”
澤王沒耐心聽他多言,手一揮,“這裡就是顏氏的房間,你隨便翻隨便找,今日定要給本王找出罪魁禍首來。去吧!”
太醫一臉為難,懷胎近十月,前前後後吃過的、碰過的、點過的香、泡過的浴,不計其數,哪裡能光找出一個什麼東西來,就說那是罪魁禍首。要真有這東西,也不會到現在還放在這裡了。
太醫來之前,皇後娘娘特意交代過,最好是不牽涉任何人,但如果查到任何澤王妃送的物事,一定要撇清。想來皇後娘娘心裡已有定奪,太醫來一趟,不過是來安撫王爺,粉飾太平,大事化小的。太醫小心翼翼地問,“敢問王爺,這裡哪些東西是何出處,微臣也好有個頭緒。”
澤王給阿平遞了個眼神,阿平把皇上賞賜的東西挑出來,擺到一邊。驗聖上的東西,確實是大不敬。
“其餘的,不需要知道出處,你查吧。”澤王一甩袍子坐到榻上,捧起茶碗,沒有再開口的意思。乳母抱著小郡主站在他身邊,阿平已經開啟所有衣櫃,去開箱籠了。
太醫無法,只得帶著幾個小醫官搜了半日,一時說某件衣裙束身不透氣,對孕婦不好,一時又說銅鏡刺眼,放在床內影響睡眠,一時再說盆栽放屋內,晚上會釋放毒氣…見澤王臉色一變,立刻又補充,是很少很少,連小嬰兒都殺不死的毒氣……拍一拍響一響,總之就是說不出個可以定罪的元兇來。
澤王臉色逐漸沉了下去,太醫為難地左翻右翻,忽然在一個首飾盒裡翻出兩條佛珠手串,一串大些,精雕細琢,隔遠了初聞,是清晰的龍涎香,另一串小些,不過是渾圓的紫檀木珠子。兩條佛珠都沾了些暗沉的汙色。
旁邊丫鬟低聲對太醫解釋,這兩條手串顏夫人最後一日還戴著。後來顏夫人去了,下人們為她清理換衣服停靈,手串便脫了下來,收拾到首飾盒裡了。
太醫雙手託著佛珠手串,在光下看了一圈,沉著眉又細細聞了半晌,沉思半刻,讓學徒拿碗拿水來泡,又拿銀針戳進珠子裡試毒。澤王不禁走過來,身旁的阿平看見那兩條珠子,呆住了。一條皇後送的,一條六王妃送的,可別在這兩件東西上出問題啊。
太醫雙手託著那串大的佛珠手串,沉吟一會兒,放下了。阿平連忙問,“這個沒問題吧?”
太醫淡淡一笑,“龍涎香用得足量,最是寧神安眠的。”除了皇後和太後宮裡,他沒見過這種制式的大佛珠,龍涎香一克千金,當然也不是尋常物。
阿平放心笑道,“當然當然,正是皇後娘娘送給我們顏夫人安胎的。”
太醫又拿起另一條小一些的,澤王臉色一變,“這條如何?”
太醫斟酌道,“表面附著一些麝香的殘香,應該是燻在香料裡時日不久,所以效力不大。但畢竟是麝香,活血收宮,對孕婦還是有點傷害的。”其實何止是麝香,更是從雄麝提取的麝香,藥力最是強勁。要是藥量夠大,用久了,別說是孕婦,連尋常女子都得傷了根本,再難有孩子。幸而這串佛珠的香氣只是沾上去的,因而量不大,傷不到核心。若不是這樣,太醫也不敢說。
澤王伸手出去,把珠串託在手心裡,不可置信地盯著那串暗沉的微香木珠子,眼色深痛。是你嗎,阿嫣?
太醫一看澤王臉色,知道大事不好了,這條珠子不能是澤王妃送的吧?連忙實事求是地澄清,“雖是可能會略有影響,但珠子本身藥量不大。微臣聽說顏夫人到後期,胎象很是不穩,甚至偶有落紅?那可能是母體本身就太虛弱……”
澤王五指一收,緊緊捏著手心的佛珠串,喃喃道,“不可能。”她是不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她跟林家那麼熟…對!她是林家認的幹女兒。
太醫趕緊附和道,“王爺說的是,若說這就是罪魁禍首,那肯定不能!這珠子上的麝香分量,確實不足以擾亂胎象。哎,依微臣所見,應該還是顏夫人這一胎,本身就懷得不是很穩……”
澤王攥著手裡的佛珠,慢慢走到乳母跟前,太醫的話漸漸消散在他腦後,不知是不是還有在說著什麼。乳母懷抱裡的小嬰兒仍極力地、掙紮地抽著氣,安安靜靜的,哭不出聲來。淡淡的眉毛、小小的張不開的嘴,一團團隱約的淤青,愁眉苦臉,好像很辛苦的樣子。
一點都不像,既不像她,也不像她。
澤王盯著這個頂替了顏氏的生命,眼睛漸漸失了焦。這個小小的人兒,她撕碎了顏氏,自己來到了這個世上,把顏氏身上的裂口狠狠地插在了他的心上。然而他穿過這個小嬰兒往裡張望,看不見顏氏,也看不見阿嫣,誰都看不見,那是一個他不認識的,全新的,陌生的地方。
她騙了他,她不是小公子,不是顏氏,更不是阿嫣。
澤王手上一串佛珠吊著,輕輕落在嬰兒半透明的稚嫩小臉上,一小片汙黑的血漬正好壓住她嫩薄的嘴唇。小嬰兒被佛珠壓著不舒服,艱難地扭動著縛得緊緊的身體,扭不動,擺了個難受的表情。然而終究沒力氣,哭不出聲來。
她的花瓣般的臉還沒有他一隻手掌大。佛珠在她嘴上慢慢地拖過來,她的唇便歪了過來,像個說是道非的惡毒婦人;佛珠慢慢地拖上去,木珠一粒一粒磕著她還沒有牙的粉嫩牙床,再磕上她軟軟的鼻頭,沉悶的輕輕的碰撞感,砣、砣砣、砣砣砣砣…越拖越快,唇也大翻著,鼻孔也大翻著,面目全非!!
乳母尖叫著跪下,捂著小郡主在自己懷裡,“王爺,郡主還小,她什麼都不知道的啊!求王爺憐惜憐惜顏夫人留下的血脈吧!”
澤王低下頭,望著乳母抱著小郡主跪在自己腳下,離自己好遠。她仍是安安靜靜的,一聲不吭,就像他的母妃,就像她的母親,就像手裡這佛珠的主人,甚至像他的父皇!全都離自己好遠,全都沒有回頭再看他一眼。
澤王面上淡淡的,握著佛珠揹著手,踏著沉穩的步子往外走,“有勞太醫悉心醫治郡主,這是本王最心愛的掌上明珠。”腳步一跨,已然出了房間。
阿平連忙夾腳跟著澤王出去了,手裡握著一串大佛珠,還是一併拿走的好,免得再生事端。
屋裡跪地的跪地,作揖的作揖。“微臣遵命。”“恭送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