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熹點頭應了,但還是夜夜看地圖,閑話玩笑似地問林淵哪裡景緻好,她都去過沒有。林淵抱著她靠在床上,臉埋在她肩上,嗅著她發絲的溫柔味道,半眯著眼微笑,不久便合上眼,睡過去了。予熹知道她最近是累,只是不知道她在累什麼。
就這麼過了十來天,一日將要掌燈了,林淵沒回緣系院,派人來說府裡有事,絆住了,讓予熹先吃飯。平日裡林淵也不是沒在外吃飯的,但予熹最近一顆心總吊著,一點端倪就覺得了,當下沒露什麼,轉頭就拉著雯雯尾隨那下人回去。
下人沒回林府,去了一家大酒樓,徑直上了三樓包廂。包廂門一開,予熹一眼瞥見林淵坐在席上,穿一身桃紅紗裙,珠花簪著迴心髻,斯斯文文地淺笑著。雯雯抓了個人來問,說那是都尉大人訂的包廂,席間的老爺夫人們都是兩府裡的家長。
半夜林淵才回緣系院,一身衣裳已換了,但身上燻過的甜膩香味還在。是桃花素香,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林淵剛踏進門,迎面一巴掌刮過來,她下意識反掌一擒,差點沒把予熹的手扭斷。
兩個人鬧得整個院裡都驚起了,只是不敢來勸。最後死拉活拽,總算進了水榭,雯雯給她們守著門。林淵壓著予熹在榻上解釋了一夜,予熹對著水榭飄窗外的溫泉湖撕心裂肺地哭喊了一夜。
天色將明之時,予熹哭累了,望著窗外靜靜地流著淚。她再無淚可流,倒是林淵壓著她淅淅瀝瀝地滾著眼淚,“…予熹,聽明白了嗎?這是最一勞永逸的辦法,就這一次!以後我們都不用為這事煩了!”
予熹仍望著窗外,外面天光淡藍,半透明的天幕,像一個封住花瓣的鎮紙琉璃球。
“予熹,我求你信我這一次…”林淵說著,其實自己也已經不信了,既不信予熹會信她,甚至不信她自己,但仍喃喃地追索著,“予熹,你信我,我只要你信我!你給我兩年,也許兩年都用不上…”
予熹嘴唇一動,林淵立刻噤了聲,等著她來判。予熹的聲音很沉,“林淵,我只問你,你是真嫁他還是假的?”
林淵抿了抿唇,轉開眼睛,不忍去看予熹、不敢去看她眼裡的未來。林淵轉開眼的一霎那,便知壞了,她這一退,兵敗如山倒,予熹定然知道她的不能確定,她們倆再也沒有轉機了……然而林淵還是用一種在沙場上戰至最後一兵一卒的執念,堅持往下張著嘴,繼續幹扁扁地念白著,“予熹,我一嫁過去,立刻會想辦法。不用很久的,那人我都查幹淨了,就是個…”
“我問你是真嫁還是假嫁!你嫁了人不用服侍人的嗎!”
林淵閉上嘴的瞬間,予熹的巴掌幾乎同時揮到。林淵的手微抬起了一下,捏著拳又摁回榻板上。“啪!”耳腔嗡鳴,嘴裡一點腥氣升起。林淵心裡卻只是想,原來予熹的力度也就這樣,結結實實給她一巴掌,臉上也不過麻麻的,心裡的痛一點沒減少。
予熹打完她,自己倒先放聲哭起來,搖著她問什麼不躲,到底為什麼不躲……抱著林淵纏住她不撒手,捧著自己打過的臉,求林淵不要嫁……
林淵一言不發,把予熹捂在自己胸口上,眼前什麼事物都像和她隔了一層,什麼都不關她的事了。林淵的目光停留不住,輕易往窗外滑了出去,飛過滿院的楓樹和米蘭樹,飛過紫藤飄落的溫泉湖,飛過翹簷上的鎮脊獸,直飛到那不歸大盛管的天空上。
黎明的天光亮得這麼快,一眨眼,天色變成了淡白的渾濁的霧。天與地俱是茫茫,漂浮的目光更無處安放。一庭院的美景連同予熹漸漸式微的哭聲被霧淹沒,那個小心翼翼封住花瓣的琉璃球小世界,終是看不見了。
房門輕輕咿呀一聲,林淵拿舌頭在嘴裡頂著臉,放輕腳步走出房間。低頭見雯雯坐在門旁階梯上,像只流浪貓一樣抬起濕潤的眼睛看著她。林淵慘笑一下,“喂!煮個雞蛋來啊,看我這樣很過癮?”
雯雯撐著牆站起來,身子微微歪一歪,林淵這才猛然想起她捱了那二十杖,還沒好全。她剛要問一句,雯雯對她一笑,“我覺得好些了,原來不是我命苦,才進了教坊。”
林淵挑眉,“什麼意思?”
“這整個世間,就是一個大教坊。媞娜被包給了一個會玩死人的客人,予熹把自己最值錢的扔井裡了,以後自己也只好往下跳。你好些,還能自己挑客人,看賣給誰劃算一點……”
一陣淩厲掌風劈過,窗紗繃緊了嗡嗡地顫,忽然一點細細的裂帛之聲,雯雯一頭長發飄散下來,斷開的碧青發帶滑到地上。
林淵收了掌,沉聲道,“今天心情不好,勸你別惹我。”
雯雯心跳這時才猛地起來了,臉上直逼出了兩抹紅,卻仍是平靜地望著林淵。對峙半晌,轉身走了,往廚房去,遠遠飄過來一句,“膽小鬼”。
林淵在她身後臉色陰沉地噴了口氣。
楠榭裡眾人好不容易拉開了予熹,沈嫣和媞娜抱著她輕聲勸慰,林瀲插不上手,在旁邊幹著急,嘖了兩聲往林淵走來。旁邊何昱深沉默不語,黃明宇尷尬地站著——手心手背都是朋友,論理,該幫林淵,論情,不得不同情予熹。只好就近些站著,防她們再打起來,自己塞過去當個人肉墊子便罷了。
林瀲眨眨眼,忽然一步閃到小何身邊,“小何,聊聊?”
何昱深看她一眼,淡淡笑著跟她走遠些,黃明宇連忙跟了過去,“怎麼?瀲姐有辦法?”
林瀲拉著何昱深擋著自己,四處看幾眼,確認身邊無人。黃明宇急得跳腳,“哎呀你有辦法你說呀!這裡都是自己人。”
林瀲一手推開他,“你來幹嘛!我跟小何聊事!”
“我我、我是王爺!”
林瀲翻了個白眼,就知道王爺王爺,“你要是敢說出去…”
“我不說!現在都什麼情形了,我是那樣的人嗎?!”
何昱深瞟了黃明宇一眼,心下無語。
“那個,小何啊,”林瀲遲疑著,好聲好氣道,“你…你不是有個心上人,捧手裡怕飛了,含嘴裡怕化了,就想著要娶個好相與的正妻,和你一起好好疼人家的嗎?”
何昱深笑了,“聽起來怎麼挺色令智昏的呢?”
林瀲連忙道,“不不!這是情深,憐香惜玉,好事啊!”
何昱深笑了笑。黃明宇看看小何,又看看他瀲姐,“說、說這個幹嘛?”瀲姐是知道小何喜歡她的吧?不然她怎麼會跟小何說了自己假婚的秘密?但現在,無端地在他黃明宇面前提一嘴是幹嘛?
林瀲拉著何昱深,更壓低了點聲音,“小何,你正妻人選有了嗎?”
黃明宇恍然大悟,連忙扭過頭去,林瀲一扯他,“喂,別看啊!你這麼看過去誰都知道我們在說誰了!”
黃明宇啄米般篤篤點頭,跟林瀲一起拉著何昱深,“對啊對啊小何,都是姐妹嘛!你反正不就想著…”何昱深斜他一眼,黃明宇嚥了下口水,“…呃,但淵姐好啊!淵姐是,真的再沒比她更合適的了!哎呀我怎麼早沒想到呢!”